第六十三章 对不起
无殇醒来后脑子很痛,她刚坐起,阿笙便来问她身体哪里不适。无殇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从床上下来时无殇发现阿笙好像想跟她说什么。
无殇直视他:“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阿笙躲避她的目光摇头道:“没有。”
“说。”无殇走到他面前。
阿笙连连后退,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我没有想说的话。”
无殇声音尖利了许多,她逼近阿笙吼到:“说!”
阿笙猛地抬头对上无殇的眼,她眼里是愤怒。他咬咬唇,低头拽着衣角,鼓足勇气道:“青城山的那位先生,在你回瀛洲那天,被处死了。”
“青城山?邵秉清?”
“对,就是他。”
处死了?
无殇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为什么?瀛洲不是不会对他动手吗?他那个老头子有什么理由会被处死?”
那个老头子的脸突然出现在无殇脑海里,那个过分善良的人,她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感谢过。
“为什么要杀他,他不是说过要用自己全部的力气保护那个破山沟吗?”无殇转过身,手按在桌子上,心里有一股怒气在聚着,“邵秉清你真没用,你真是个废物。”
离开青城山那天,邵秉清跟自己说了什么?她好像记不得了。
她甚至有点想不起这个老头子平时穿什么衣服,她只记得他会喊自己“孩子”。
孩子,他把她当做孩子,一个需要关心照顾的孩子。她犯错时,他会苦口婆心地教育她,可她瀛洲教育对她影响太大,她改不了。
瀛洲,给了她一切的瀛洲,带给她的是什么?
他死后,那些青城山的孩子该怎么办?被带到瀛洲,和那些被瀛洲处理的异族遗民一样?
她需要知道那些孩子还安不安全,握紧双拳,无殇朝外走去。
看见无殇疾步走出屋子,阿笙拦她:“你要去……啊!”
还未去阻止,阿笙便被无殇推到地上。无殇走的太快,等阿笙站起来去追时,只能远远地看到无殇的背影。
在走出庄园之前,无殇看到了秦暮离在和一人谈话,无殇没时间和秦暮离说什么,准备绕开他们,但却听到了令她震惊的消息。她听到了五音堂,宋子予,檀派余孽和鲜花广场这几个字眼。
她迅速走到秦暮离面前问:“宋子予怎么了?五音堂怎么了?”
秦暮离跟谈话的人道了句抱歉,那人也把自己该说的说完了,行礼后匆匆离开。
痛感很强,秦暮离往一旁挪了挪回答她:“没什么,你才醒来,不要多走动,先回去休息吧。”
秦暮离欲离开,无殇立刻拦住他:“回答我,宋子予和五音堂怎么了?”
“没事。”
“你骗我。”
秦暮离再次往后退:“我没有骗你。”
无殇冷笑道:“你不告诉我?鲜花广场是吧,我去那里看看。”
秦暮离立刻拦住她:“不要去。”
“那你告诉我他们怎么了。”
秦暮离欲言又止,抬头对上无殇冰冷的眼,思索后道:“从前天开始,瀛洲开始处理檀派余孽和与苏院长为敌的人。宋子予既是檀派余孽,也是与苏院长对抗的人。不仅是他,许多人都陆续被处理,今日轮到的是五音堂。宋子予和全五音堂的人,被送到了鲜花广场。”
“和苏院长对抗?”
不对,宋子予何时和苏院长对抗过?
“是的,在你离开瀛洲后,瀛洲发生大变。反战支持和平的团队变的壮大,宋子予也是支持和平的一方。反战的群体和苏院长长久的对抗,但在前几日失败了,他们被扣押,议会之后,苏院长决定将所有反战者处理掉。”
他说完,发现无殇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无殇淡淡地哦了声。
秦暮离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刚想问,无殇转身朝庄园大门的方向走去。
他连忙去阻拦她,却被一个迅速设好的结界挡住了。
“无殇,不要去鲜花广场!”
无殇转身面无表情地凝视他,许久,才问:“你为什么不救他?”
“我无能为力。”秦暮离也去找过宋子予,可是宋子予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他让秦暮离不要插手。那份云淡风轻和从容,让秦暮离充满疑问。
宋子予知道秦暮离想问他,于是主动回答他:“只要流血牺牲够多,一个充满罪恶的强大的时代就会被改变。”
“改变时代?”
“这点牺牲,只是开始而已。”宋子予说完笑了,“谁的正义会胜利,就要看谁坚持的更久了。”
那时秦暮离看到了宋子予的结局。他也看到了很多人的结局,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流了很多血才结束一个时代,原来,哪里都一样。
无殇冷笑:“好一个无能为力。”
“我救不了他,但还可以保护你。”
无殇加固了结界转身离去,冷冷的声音慢慢飘到秦暮离耳朵里。
“那可真是谢谢你的保护。”
走出庄园后,无殇召出剑直奔鲜花广场。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来到千层阶梯下。这阶梯只能一步一步走上去,不能使用仙力。在走到三分之一时,她听见了一阵筝声。这曲子,是《九绝赋》,是真正的《九绝赋》。她突然想起自己身边好像失去了谁,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会受伤。
从月光边境回来,到遇见来接自己的秦暮离,之后便是在伤痛中醒来。她怎么受伤了?她好像缺失了一些记忆,还有,玄靛去哪了。
她在疑问中继续爬梯,曲子在她爬到三分之二时戛然而止。
她有不好的预感,于是不顾伤痛迅速往上爬。爬着爬着,她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是火刑的味道,她亲手杀莫竹溪的那天,鲜花广场便是这种气息。
那个弹《九绝赋》的是宋子予,那个味道是火刑的味道。
也许,也许不是……
她飞奔起来,摔倒又迅速站起,速度太快让她接二连三摔倒。再次倒在阶梯上时,她的手摸到了黏黏的液体,那是血。无殇看向阶梯两旁的花,白色的花已经被血滋养成红色。
“不,不会的……”
她拼尽全部的力气往上爬,终于到了顶端。广场四周全是人,有许多等待处刑的,还有高台上被烈火包围的人们。
她在烈火中看到了两个人,火已经烧了很久了,但她还是能分辨出那是谁。
宋子予和豆苗,两人在抱着。
“死了?你们就这么死了?”
广场四周的人们,有人在冷眼看着这一切,有人在偷笑,有人在悲痛。
在瀛洲向异族发起攻击时,身为学生的她从未说过一个“不”字。当瀛洲处理反对苏院长的人的时候,她被安排去处理那些人,她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当各种不公平的事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没有帮助过任何人,从来都是冷漠地走过去。
如今,轮到她了。
曾经的她站在人群中,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宋子予死了,五音堂全部人被处死,五音堂不在存在。
人生中第一位老师死了,那个像母亲一样关心自己的女孩死了。
那个老头子死了。
说骗自己很久的那个女孩死了。
说要和自己做一辈子朋友的两个女孩也死了。
“为什么都和我有关?”
她好像回到了那天,被献祭的那天。
身边一条条生命离她而去,她却救不了他们。
她慢慢走下阶梯,她在思考,自己真的成为了很强的人了吗?自己成为很强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开始到现在,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成为很强的人,可是,为什么要变的很强?
“我要,我是要为了保护你们。”她自言自语。
一切的缘由是那天庄园外,那只死在她面前的牛犊。那年她四岁。
四岁,四岁的人该干什么?
四岁的她心里充满仇恨,她恨不得要杀了那个凶手。
可她没有杀那个凶手,她只是杀了很多很多和自己无关的人。
她的手沾满了血,那些血,都来自一条条无辜的生命。
她听话,认真坚定,她很强大,她是许多人的榜样。她杀人不眨眼,人狠话不多,她丝毫不会因自己杀一个无辜的人而感到愧疚。她为了玄靛杀了一个人,她甚至只觉得那个人活该。
她冷漠,她无情。是吗?难道自己就是个冰冷的人吗?
被封在心里的感情突然全部涌现出来。
她不是一个死人,她有心跳,有温度。
那些被信念扼制的感情终于迸发。
她是一个人,她有感情,杀人她会有罪恶感,别人对自己好她会感激,她也会快乐,会难过,会生气。她根本不是没有感情,她有,那些感情很强烈。
她恨,为什么会是自己。她恨那个拒绝所有情绪的自己,她也恨为什么会是由自己承受这一切。
为什么非要是她?
她终于从千层梯上走下,之后漫无目的地游荡。
四岁来到瀛洲进入五音堂,十一岁进入瀛洲仙宫,十四岁被驱逐,青城山收留她,之后去月光边境,月光边境被灭后,她又回到了瀛洲。
十五岁,原来经历那么多,她才十五岁啊。
她苦笑着,走到了悬崖处。身后也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秦暮离。
“无殇你要做什么?!”
无殇回过头,泪如雨下:“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
“为什么我要背负这一切?为什么是我?从同学们死后,我一直活在愧疚里,为什么只有我活着,如果我也和他们一起死去,是不是也不会承受这些痛苦。”
秦暮离慢慢靠近她,劝道:“你不要这样说,你幸运地活了下来,所以才要更好地生活啊。”
无殇摇头道:“不,活着就是痛苦,我要接受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我,我要在余生的每分每秒里在思念和懊悔里度过。我杀了很多人,在我终于想明白后,我还要在无限的愧疚里活着。我杀了人啊,我杀了很多人。你知道吗?我现在想起那些情绪了,我举起刀,砍下他们的脑袋,我不是骄傲,我是痛苦。”
她给他看自己的手,露出恐惧的表情:“你看,我的手,它们沾满了血,我用我的手杀了那么多人,我的手写满了我的罪恶,缠绕了那些痛苦的灵魂。”
“我真的好累,我一点也不想承受这些了。我自己活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数着自己的罪恶,我自己创造的罪恶,我数不清,我数不清那些罪恶。我真的很痛苦,我坚持不住了。”
“没有人救我,没有人能把我拉起来。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也不想面对了。在这个战乱的时代这样活着,真的好累。”
她往后退着,秦暮离一步一步跟着移。
“太累了,活着好累……”无殇挥手设结界,在秦暮离砍破结界那一刻,无殇召出剑,朝自己捅了下去。
“谢你养育之恩,对不起。”
她把剑拔出,扔在地上,退向身后的悬崖,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