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就你
她醒来时,庭院阳光正好,莺雀啁啾,满庭芳华,却寂静得冰冷。
婢女喂她喝了药,洗漱更衣过后,她便斜倚在榻上捧了本书低头默读着。大婢女惊蛰在一旁轻声禀报着她昏迷这几天府里发生的事,极为琐碎和无聊,但她还是认真听着了。
“昨个儿三皇子偷摸着来瞧您了,还带了一些鲜花饼。他嘱咐了府里的奴才们一些话,便快马加鞭赶回岭南了。鲜花饼奴婢在给您放着,您若……”惊蛰柔柔地对她说着。
她把书往脸前移了移,头低得狠了些,“他倒糊涂,我早就不爱吃鲜花饼了。”声音淡淡的,却带了些轻微鼻音。精致而又英气的面容上笼罩了一层莫名的哀伤。
惊蛰默叹一声,然后不着痕迹地扯开了话题,絮絮叨叨临安城里的杏花尚是淡淡的红,这时期雨多,好不容易盼来暖阳,却还是足足未消的春寒。
香炉里缓缓上升着轻烟,大殿里,除却惊蛰的声音,便是她的翻书声。也不知书翻到了第几页,沉重的门忽被打开了。
脚步声声,踏的沉稳而又轻悄。
惊蛰瞟向来人,低声说了大人二字,微微施礼,然后碎步退出了大殿。
她斜倚的姿势未变,只是翻书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身体缓缓流窜着轻微的疼痛,他低着头,除却沉默,不知该做些什么。
她吃了锦初制的药,这般看来,她恢复的倒还不错。阳光轻轻洒在她的身上,给她英气的面容添了几分温柔,这样安静的模样映在他的眼中,让他误以为是错觉。恍惚间,他脑海里浮现出那日的惊险场景,背上突然冒了一层冷汗。倘若广昳未能及时来助,他怕是永远看不到她了吧。
“秦大人,”她的声音突然响在他耳畔,“今日光临我公主府,所为何事?”她放下书,用食指和中指撑着下巴。素来的冰冷和俊俏眉眼,平添了几分妩媚。
他轻迈一步,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轻缓开口,宛若梅雨季节雨滴滴落在油纸伞的声音传入无殇的耳中。
“倒也无事,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瞧着你好了,我也便放心了。”他的目光游移到香炉中飘出的轻烟上。
无殇眉头微蹙,这话,倒不像他会对她说的。她坐直身子,微微歪头看着他道,漫声道:“大人此话何意?”
“何意?殿下如此聪慧,竟不知在下何意?”那轻缓的声音变得冰冷,他的目光渐渐移到她身上。“殿下昏迷那日,在学宫外可还玩的尽兴?”
她不吭声,姿势僵硬着。
“在下就不懂了,殿下既然能从三省学宫跑出来,为何还要回公主府?殿下不是一直想逃出这个地方吗?殿下不是一直标榜自己应该是个可以浪迹江湖的自由人吗?怎么着,殿下,对这囚禁了自己十几年的地方还有留恋?”他语气平淡,却又冰冷的让人厌恶。“殿下若真是对这地方有留恋,那殿下从今日开始就不要踏出公主府一步。”
他起身,迈步至书架处。他知道无殇现在的表情定是阴冷得想要宰了他。
“在下已与三省学宫商议完毕,学业方面殿下不必担心,陈先生会来公主府给殿下授学。殿下乃南国尊公主,哪怕三省学宫这个蔑视权贵的地儿都对殿下事事依从,殿下实在要好好感谢自己的身份才行。”他说这话时,无殇便朝他走了过来。话音刚落,无殇已站到身后。
巨大的冲击力朝他袭来。
身体里流窜着熟悉的疼痛,那种痛,明明自己已经承受了千万次,却还是无法习惯。他开始责怪自己的无能。
“当真?”她轻轻开口,略微淡漠的声音。
秦暮离转身,低头看着她额心的水滴印记,微微一笑道:“自是当真。还望殿下,自今日起,好好享受公主府府内的大好春光。”
话音刚落,无殇一手钳制住秦暮离的下巴,来不及反应,凶猛的用力迫使秦暮离靠在书架上,书架上的书震动着。无殇另一手按着书架,脸凑近秦暮离。
“秦暮离,告诉我,谁,给了你这些权力?”她说着,脸上像是堆着笑意,英气的却是在皱着。这样的表情堆积在脸上,有着莫名的恐怖。
自秦暮离来临安那日起,无殇就明白这个来凡间转悠的仙者并不是来指导她学习的。这个严苛又处处与她针锋相对的男子,只不过是她父皇又请来监视她的人。
她父皇没有看错人,这位仙者,显然比前几位仙者有手段的多。前几位顾着她的身份,没有烦扰过她,而这位,像苍蝇般时时围绕在她身边。
而且,言语尖酸刻薄,做事不留情面。
可是,父皇让他监视她,并不代表,他有左右一切的权力。
过去的十几年,她的的确确是被囚禁着,被束缚着,被控制着,可饶是如此,她身为这南国唯一的公主,她也不允许秦暮离这个外来仙者随意将她捏圆搓扁。
“我与你初见那日便说过,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满打满算也就这一年,一年后咱就各走各的路。怎么你偏就不听呢?”她捏他下巴的手用力了几分,“我为凡人,你为仙者,可是你也要清楚,你脚下踏着的不是你的仙界。这临安,这公主府,这位站在你面前的南国可怜的公主,轮不到你说了算。”
她冷冷的看着他,那种冷,和曾经扫在他身上的冷是一模一样的。
“可即便如此,”秦暮离轻握住她的手腕,“殿下也对我,无可奈何。”语毕,他轻甩开她的手,带有轻蔑的尾音让无殇有些不爽。
“是吗?”无殇一直撑着书架的手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秦暮离左耳上方,“似乎,我的确对你……”
她直视他,有那么一瞬间,秦暮离的心跳停滞在那双眼睛里。
“无可奈何!”随着这四字出口,长剑也出鞘,剑光一闪,秦暮离飞身避开。
无殇手执长剑,同样飞身朝他刺去。毕竟是水木宫的考生,打打杀杀的本领自然要掌握许多。
无殇的招式极其优雅,素衣飘若仙人,秦暮离的避让也十分飘逸,两人看起来倒像是跳舞而非打斗。
秦暮离似乎并不想对她出手,无殇自然也看出来了。几招下来,无殇没伤他半分。这也情有可原,她现在的功力再强,也无法抵过一个真正的仙。
不过,既然秦暮离不想出手,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她招式的转换仅在一瞬间,优雅的攻击变得阴狠锋利。挥剑时仅见舞动的双手和锋利的剑光,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秦暮离有些吃惊。他飞快地避让,可还是有几次险些被那剑伤着。
还不出手?无殇有些纳闷,这秦暮离是真的胸有成竹吗?可是她明明感觉到了他的吃力。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思考到这,无殇的招式愈加凶猛,招招虽不算致命,却是能致残的。
可即便如此,秦暮离还是不出手。殿内的一些物什被打落,秦暮离眼疾手快使了仙法将物什扶起。
她倒吃了一个大惊,怎么着,这殿里的东西,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她出手间,瞥了一眼悬挂在大殿上方的一个华丽的花草摆件。步步紧逼秦暮离至那摆件处,用力挥剑,巨大的摆件掉落下来。
果然,秦暮离又开始试图将那摆件归回原处。无殇飞身一脚踢开那镶满珠宝的花草摆件,不待秦暮离反应过来,她的长剑便放在了他颈上。
花草摆件落地,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候在门外的一些婢女,听着里面不停传来咣当声音,实在是想知道殿里发生何事。
“殿下未下令,吾等好好候着便是。殿下如此和善之人,难道还会把这寝殿拆了不成?”惊蛰轻声说,不过惊蛰说这话时心里也没底儿,毕竟殿下曾经拆过房子,而且不止一次。
“呦,可惜了。”秦暮离微微侧过脸看着那一地散落的珠宝叹息到。
“大人好兴致,剑架在脖子上都能谈笑风生。难道大人就不怕我这一用力……”无殇的手劲果真用力了几分。
那剑锋利无比,无殇这一用力,秦暮离雪白的颈上便渗出了血。看到那血溢了出来,无殇心里有一丝自豪感。
剑还在秦暮离颈上,无殇突然瞥见了一束残花。那束花,是那天从秦暮离怀中掉下的。
在她很小的时候,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她能透过禁闭的门窗和厚重的墙看到屋外打打杀杀的人。
最初她问司旻:“为什么有好多人在我的院子里打架啊,为什么没有人制止他们啊。”
司旻愣了愣,问她:“你看见有谁在打架了吗?”
她点头,指着墙说:“嗯,很多人,会飞,流了很多血。”
司旻摸摸她的头说:“那以后你就看不到了。”
后来她果真看不到打架的人了,可是她还听得见那些杀伐的声音,还嗅得到血腥味。
每当那些时刻她想要出去时,司旻便会拦着她,司旻不在时,夏幽也会拦住她。似乎屋外很危险,可是,打开门,却不见血迹,不见那些残尸。
她问婢女们看没看到屋外打打杀杀的人,婢女们都以为她病了。
有时,她问司旻和夏幽一些问题时,他们总是巧妙的避开她问的问题,或者直接转移话题。后来,她便不问,再后来,她便装着不知道一切。
可是,随着日子的远去,她总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出口,就真的说不出口了。她有强烈的预感,她所剩的时日不多了。
但是她也觉得自己这个预感很可笑,明明努力了那么多年,明明为了所谓的长寿付出了那么多,明明有很多问题未问出口,明明有很多东西不敢承认,明明好像还有些人未来得及去相见,怎么就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呢?
她突然笑出声来,手中的剑也扔在一旁,秦暮离不懂何意。
她笑了几声后,低头沉默了。陪她沉默的是刚刚还喧闹的大殿,还有不知所以然的秦暮离。
“你走吧,我听你的话,从今日起不再踏出公主府半步。但你也要答应我,别再来烦我。桥归桥,路归路,咱俩相敬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以后就形如陌路。秦大人,这样可好?”她缓步朝前走去,背后是秦暮离灼灼的目光。
她的目光停在那束花上,秦暮离跟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束花已经枯了。
那天,那天她打开了门,看到了一切。
大殿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许久,她耳畔传来秦暮离的声音:“是,殿下。”
面对着那碎了一地的华丽花草摆件,无殇甚是烦忧。不应该妥协的啊,多加坚持,说不定那秦暮离就收回那个惩罚了呢。
“怪我,都怪我。”她站在原地自言自语。
婢女们前来打扫寝殿的空当,她便抱着玄靛坐在门前芳草渐侵的台阶上。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异常符合自己的心境。
她唱完叹了一口气,道:“玄靛,你说,我真的要很听话吗?”她低头摸摸怀中的猫咪。
玄靛听不太懂,只用头蹭了蹭她。
“嗯,对,我不应该太听话的。”她自言自语,对着满庭芳草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