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颜已做了天界的太子,身份尊贵,法力强盛,他以战神和火神的身份,得到凡人的祭拜与供奉,因有他在的地方,于民,贼盗不兴,家宅安宁,于军,护城守国,皆可屡战屡胜,未尝败绩。他作为守护黎民的正义之神,身着祥瑞华袍,手执逸龙之剑,丰神俊逸,气宇不凡,是人间虔诚信仰的神明,也是整个九重天少数年轻而尊崇的上神。
此时的重颜,却不太爱回枫林苑了,他宁愿在神殿处理政事,或是在人间显灵救灾,也不愿回去歇一歇脚,喘一口气。他将自己变得忙碌起来,只是为了不去想她,他知道,再回枫林苑,却没有她的身影了。
她总爱在树下偷藏用珍惜的果实灵物酿的酒,在房间里存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金丹,她喜欢躺在廊下睡觉,又或是捣鼓一些并不实用的小玩意儿。枫林苑的每一条路,都仿佛有她的呼吸,他目之所及处,都能看见她的身影……可是,他却亲手把她推开了。
他曾说过,不论她是人是鬼,是妖是魔,他都会和她在一起,待在她身边,陪她做她想做的事,可她为何……却偏偏是血灵。
在得知她是解开封印,重归半神之躯血灵之身时,他的的确确是真心为她感到欣喜的,可不知为何,他的父帝却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甚至以她的性命做要挟。
父帝曾亲口对他道:“我不管你母亲许诺过你什么,这桩婚事我不会同意,若你执意要与她在一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儿子。”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重颜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他从跪着的姿态缓缓站起,一字一句道:“若我做这圣子的代价是失去她,那我可以不做这圣子,不做火神,甚至哪怕抛弃仙根,脱去神籍,我皆无悔。而若是您意已觉,我也可以……不做您的儿子。”
天帝眼中汹涌的愤怒一闪而过,像是早就知道重颜会如此说,很快掩饰住了情绪,脸上再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转过身,轻描淡写道:“我若是要她死呢?”
“你做不到的,我会保护好她。”重颜道。
“你保护?你怎么保护?你连她在解开封印之前曾经历过什么都不知道,谈什么保护?”天帝像是对着不懂事的稚儿般讥讽嘲弄,他接着道:“血灵当年便是因为背叛神族,才会落得举族覆灭的下场,神不容血灵,我亦不会允许我的儿子和叛世的异族在一起,你想清楚,我虽不会对你做什么,但若是要一只落了单的小血灵彻底消失,你会连她的骨灰都找不到。”
“……”
那一刻,重颜意识到,他的父帝原来绝不是他一直以为的样子,他意识到,他或许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可为何父帝会如此憎恨血灵憎恨溸离?沿着数千年前血灵和神族的这一条线,重颜曾暗中查探多次,皆了无线索,直到……
天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魔界之子,睨蚩。
魔界在千年前被天界打败后,元气大伤,沉寂许久,却不想,如今又出现,还主动找上了门来。魔王并没有亲自登庭拜访,而是让其独子睨蚩孤身一人去见了天帝,未携一兵一卒,连个护卫也没有,不知其究竟是何用意。重颜便是在去拜见父帝之时,无意间听到了天帝与魔王的对话,他还没来得及踏进殿内,便在门口听见父帝道——
“睨蚩,千年前的败绩还没有尝够吗?如今何故又来自取其辱?”天帝的声音充满威严。
“啧啧啧,天帝,我尊贵的陛下,当年的神魔之战,你敢说是天界完胜吗?若不是因为血灵,孰胜孰败还不一定呢,你对血灵做的事,你难道忘了吗?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血灵族长千岩大人是来找过您的罢?”
天帝不置一词,睨蚩也毫不在意,接着道:“你们的同盟呢?你信誓旦旦应承下的,怎么全都食言了呢?天帝呀天帝,你做的事怎么不敢认呢?我们魔族好歹坦坦荡荡,像你这样活在阴暗面的小人,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摆架子?”
“承认罢,陛下,是你害死了血灵,他们如此信任你,却惨遭神族背叛,可惜了可惜了,他们救了那么多人,救了那么多涂炭的生灵,却还是……死在了盟友手中。”
天帝冷笑道:“是你们魔族四下征战,肆意杀戮,致使血灵不复,与我何干?”
睨蚩伸了个懒腰,嗤笑道:“成王败寇,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血灵之债,我们可不会认,血灵本就视我们为敌,魔族可不会护他们,而且,若不是血灵,我们损失也不会如此惨重……倒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让血灵替你们战,替你们回应人族的祈祷,替你们拯救苍生,你们却躲在背后,安享着供奉,受着本不属于你们的功德,到最后,面对血灵族最后的恳求,都不肯出手帮上一帮!站在血灵尸骨上赢的战争,你们神仙也太好当了罢。”
听到这里,重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是血灵灭族的真相!溸离的仇人不是别人,正是天界,是这些背叛了他们的神族。
“你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听说天界快选太子了,多半是你们的二殿下罢?睨蚩不才,只想做个见证罢了……”
后面的话重颜没有再听,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从未有过的狼狈,他的父帝是害死血灵族的真凶,所以他才会如此反对他和她的婚事,所以他才能一手遮天,掩盖住当年血灵灭亡的所有真相……这一切的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滔天的绝望和心痛无情地拍打在他身上,将他束缚,淹没,夺取他的肉体和呼吸,他今后,该如何面对溸离?她一心一意地爱他,信他,把她的全部都交给了他,可他却是害死她父母亲族之人的儿子,是凶手的儿子!
重颜不断地朝自己体内施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倘若要现在的他与天帝对抗,与魔族对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为今之计,他只有快速壮大自己的实力,胜过天帝,打败魔王,才能真真正正守护好溸离。
而他和她之间……重颜不愿承认,甚至不敢去想,他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重复,溸离……离离……或许有朝一日,你知道了真相,还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
再看面前重归冷清的枫林,重颜觉得脚下失了力气,心里如锤重千斤,竟是片刻也不敢多待,快速回到书房内,关上门,呆坐了下来。
他轻轻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副画——
那是她画给他的,长发的少女坐在缤纷落英的树下,怀里,抱着一只通体火红的狐狸,其他的笔墨画得潦草轻浮,却唯独这只小狐狸画得惟妙惟肖,她当时怎么做的?跳起来抢,不愿叫他看……可他还是看了,不仅看了这幅画,还看到他作为狐狸时她精心照顾他的画面,看到了她一头扑进他怀里冲他傻笑,看到了若干年前的夜晚,电闪雷鸣的雨夜,她推门进来,朗若繁星的双眼看着他,问他:“你害不害怕?”
……
一件件,一桩桩,历历在目,叫重颜几乎不能自已,如果当时他能立刻答应她就好了,又或是他不曾将她赶出去,一直陪在她身边;如果他不再次化元,又或是化元重生后能快些找到她就好了。他们还能多一刻在一起,他还能多亲吻一次她的脸,如果……他不是天帝的儿子,她不是血灵……就好了。
出神间,重颜蓦然听见门外有动静,他迅速将画裹好收回,推开门,只见门口落了张字条,他将字条捡起,上面写着:
若欲血灵生,长生树下见。而反面,赫然画着一三焰赤火之图——重颜再熟悉不过,那是他给溸离的青藤木坠上,他们亲手刻下的图案!。
夜辞!!!
睨蚩能顺利闯入天界,便是由于夜辞相助,而几乎不参政事的夜辞,竟也三番五次站出来为魔王说话,虽然天魔之间,本就一直是个博弈的过程,但像夜辞这般明目张胆,已惹怒不少天界之人,可就算是众仙已有所怀疑,却也找不出任何他确凿的亲敌证据,亦也无可奈何。
只是没想到,夜辞竟然把手伸向了溸离!
重颜咬牙,一把将纸条捏碎,飞速向月华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