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非一无所念,非一无所想。於心处,不染著,是为无念。
心无杂念,则妄想自除,於六尘中,无染无杂,无羁无缚,来去自如。
这人鬼交界处,阴阳相连地,极静极凉,却是离月亮升起最近的地方。能到无念者,必须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知无念者不多,至无念者更少,何况无念隐蔽幽邃,入口变幻莫测,寻常人至大多只闻其名,而未能亲眼所见,而且寻常人但凡踏至阴间,大多有去无回,因此真正能到无念者,寥寥无几。
溸离也只来过一次,那时的她归源重生,痴傻懵懂,可以说那时候她才是真正的心无杂念,没既有牵挂,也没有愁绪,不知爱恨为何。
锦渊携着溸离来到无念间,天幕依旧漆黑,而月依旧悬于空中,又满又盈,似是触手可及,但月光淡薄而清冷,拒人以千里,遥不可及。四周什么也没有,除了脚底无痕的水面,如镜一般,能将一切映照,却深不见底,轻触会泛起波纹,却不会有丝毫下沉。
溸离光着脚踩在无念的水波上,足尖微凉,就像那近在咫尺的月光,触不到,却给人感觉也是凉的。
溸离轻点着走了几步,环顾了下四周,停下来道:“这里和记忆里还是一样的。”没有人,也没有声,只有月光洒在上的柔软。不同的只有来这里的人,过了这么久,人变了,心境也大不同了。
锦渊道:“无念太过清冷,我原想就让你只把这当作一场梦,无需再忆起,阴阳相隔,若是分不清真假,沉浸于执念中,或许就再回不去了,很少有人会想来这里。”
“可我想,整个幽冥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了……嗯,鬼市也算一个。”溸离笑道,又俏皮地转了个圈,伸出手,学着曾经锦渊教他的样子,闭上眼去试着触摸圆月,好像自己真能摸到那皎如镜的圆盘一样。
溸离闭着眼睛,用手掌和手心反复触着月,感受着其柔软和微凉,锦渊也不欲打扰,站在一旁沉默地着看她。
末了溸离睁开眼,低笑着说道:“这里能让人心安,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可我们都做不到无念,皎皎,你不行,我也不行。所以,这种地方不必常来。”锦渊走过去,把她触摸月亮的手轻轻按下,“无声处待久了会让人沉沦。”
溸离道:“谁说没有声,你不是在这里给我弹过月光吗?我还想再听一次。“
溸离知道锦渊的意思,若不能真正做到心无欲无念,那么待在无念就是逃避现实,封闭自我,容易比孤独更孤独,但是,现在她有锦渊,她不是一个人,只要她有所求,锦渊必定会回应。
果然,锦渊微微一笑,道:“如你所愿。”
说着,和之前一样,他牵着她的手走到偌大的圆月的光辉下,顺着一寸一寸柔和的光晕,如抚根根分明的琴弦一般,奏着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懂的曲子,潺潺流水不曾击石,滴滴珠水不曾落地,无声胜有声,从轻缓到喧阗,时悠扬时婉转时清脆,哀而不伤,靡而不弱,一乐似已千年。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毕,万籁俱静,一切终归寂灭,唯有袅袅余音似还绕耳,久久不曾散去。
溸离的眼变得朦胧,除了月光只剩下锦渊的倒影,过去灯影般的岁月如旋转的轮一晃而逝,她现在,什么也不剩了,亲人,族人,爱人……谁也没有留下。
溸离垂手,看着深不见底的水面,沉默了一会,轻声道:“锦渊,谢谢你。”
锦渊似看出了她的心绪,却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你若是想听,我便每天都奏与你听,但不是在这。”
溸离摇摇头:“你说的,做不到无念,再好听的曲子听上去也是苦涩的。”
但锦渊终还是对溸离心软,摸了摸她的头发道:“算了,虽然从阴间来这要经过的路你也知道了,我跟这一路上的鬼差打个招呼,无念到底也算我地府的地盘,以后你就可以自己来了,你只管你自己,想来便时时来罢。”
得到锦渊的允许,溸离喜道:“真的吗?只有我能来这吗?”
锦渊含笑着点点头,“不过,也不能待太久。”锦渊补充道,眼里虽是无奈,但也有因溸离欣喜的欣喜。
“我知道,我每天都会按时回家的。”她答应过锦渊,每日子时前回去,现在也不会食言。
溸离踩着水花跑了两圈,在沉不下去的水面上躺下,眯着眼睛道:“锦渊,你给我说说我母亲罢?我有时觉得她就在我身边,有时又觉得她离我好遥远,远得都快记不清了,她生我前是什么样子的?我的父亲呢?”
锦渊也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你真的想听吗?你若想知道,我便把我晓得的告诉你罢。“
溸离点头,侧过身向锦渊靠了靠。
锦渊将手垫在头顶,眯了眯眼,缓缓道:“先说你父亲罢,你父亲……是个心里只有光明的人,和我这样生活在暗中的人不一样,我甚至有时候都不敢看他,若是他入世,定是个光明磊落的侠客君子,你爱管闲事这一点,倒是很像他。至于你的母亲……”
锦渊看着溸离笑了笑:“和你一样,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夕若轻云兮以蔽月,兮若流风兮已无眠,天上地下,再没有比你母亲更美的人了。”
溸离却是红了脸:“谁让你说这个了,我母亲好看,我从小就知道的。”
锦渊回过头望着天,默了默,才道:“天下不是医者才有仁心,也不是只有神才能悲悯,兮宁……我在她那才真的看见什么叫众生平等,那应是当今之世无人所能及的了。”
溸离也回过头看向天上,能将一切吞噬的黑,和万物皆能不染的白,区别究竟在哪呢?
她的母亲是极善的化身,可兮宁却用自己的命换了溸离的命,于溸离而言就是毕生的负累和愧疚,何尝不是极恶的自私?
溸离将全身摊平在水上,凉气入髓,竟觉得安心——她又怎能怨她的母亲?更何况,身为血灵,溸离却连她的一个族人都找不到了,谁都说血灵已不复,却无人知晓血灵灭亡的原因,就像是个已经腐朽万年的秘密,她都不知道要从何处找起。
她只能想,是不是,她还在被考验,是不是,她还要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