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和令玥回到北辰宫时,云兮尚未醒来,重寰皱着眉守在她榻边,另三位神君也是一片静默,都不知在想什么,令玥不禁望向玉衡,才见他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小声问他怎么了,玉衡想了想道:“我们当时都没想到云兮竟然是个女身,按理说不应该的。”
见令玥不解,他接着道:“她是靠着若华的一缕神识才有了实体,既然如此,她怎么会修成女身呢,更何况北辰宫的神职,几千万年来都是男子接替,何曾有过女子,这于天道也是不通的...”
令玥听到此处,喃喃道:“除非,是有什么东西左右了天道,会不会...是安歌?”
玉衡仔细想了想,摇摇头道:“云兮历了一万八千年的轮回,不仅是修行,也是考验,身上若带有哪怕一丝魔气,也是挨不过的。”
令玥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抓住,便见榻上的云兮轻咳一声,缓缓睁开眼,一时也就顾不上再往下想了。
此时重寰已将云兮扶起,她本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觉得胸中一窒,接着便吐出几口淤血。
她本能地伸手掩住,却还是溅了不少到重寰身上,立刻觉得有些抱歉,可自己此刻指间衣袂上也都是血迹,实在是自顾不暇,好在并没见到重寰有什么嫌恶的神色,只是一边拿出素绢给她擦拭,一边对侍立的小仙使吩咐道:“去给仙君拿一套干净的衣衫,再打些清水来。”接着又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你这是被彤蛾的妖刀所伤所致,不妨事,我们再去灵墟多疗养些时日,自然就好了。”
小仙使很快打来清水端到云兮面前,她的手刚探到水面便缩了回来,口中还喃喃道:“这水好冷啊,没有热的吗?”说完自己先愣住了,那小仙使也愣了。
这又不是在灵墟,她为什么会怕冷。
重寰闻言,用手托住盆底,片刻之后道:“现在不冷了。”等她净了手,又道:“你先把衣服换了,我们即刻就回灵墟去。”此时另几位神君也都站起身准备离开,令玥看了一眼玉衡,见他微微摇头,便将想问的话咽了回去,等到他们都走了,就默默过来帮云兮换衣服,见她幽幽把自己望着,只得抢在她开口前道:“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晓得彤蛾伤你的那把妖刀不太对。”
云兮轻叹一声,想了想道:“这个彤蛾,怎么哪儿都有他,看来等我好了,得去找他掰扯掰扯才行。”
令玥嗤地笑了,“还用得着你去?就你们北辰宫的风格,要不是彤蛾早躲起来了,这会儿怕是已经有人在问候他了。”
云兮嘿嘿笑了两声,却觉得胸口被扯得生疼,令玥见她蹙眉抚心,不禁叹道:“唉,眼看在灵墟养好了一点,这么一闹,又白折腾了。”
云兮却仍笑嘻嘻道:“没事没事,这样又可以去灵墟再躲一阵子清闲了嘛。”
令玥见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且笑且叹道:“没见过你这么心宽的。”说完想了想,恍然大悟般道:“哦,你当然巴不得待在灵墟不回来了,毕竟在那里可以肆无忌惮地和某位上神朝朝暮暮,耳鬓厮磨嘛。”
云兮被说中了心事,抚着微微发烫的脸颊讪讪道:“别胡说,哪有这回事。”
令玥见她如此,越发起了促狭心,只管拿话逗着她玩儿,等到重寰换了衣衫过来时,见她满面通红,还以为她哪里十分不适,赶紧抱起她就往灵墟去了。
等到达灵墟境内,见重寰仍没有放下她的意思,云兮便挣扎着道:“快放我下来,老这么抱着像个什么样子。”
重寰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还道:“别乱动。”
令玥跟在后面看得眼热,便伸手揽住玉衡的脖子撒起娇来:“人家也要抱。”
按以前的路数,玉衡多半会说“你那么沉,抱不动”之类的话,她当然也已经想好了怼他的说辞,然而这次玉衡却只是笑着道:“好好,抱,抱。”说完就真的像重寰抱云兮那样将她横抱起来。
这样一来,令玥反倒有些不安,红着脸讪讪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
玉衡却只是笑笑不说话,令玥却觉得他的笑容不似往日那般漫不经心,其中似有隐忧,益发不安起来,只让他抱着走了几步,便跳下来与他携手前行,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玉衡今日握她手的时候,比往日多用了几分力道。
等快到重寰他们的小屋时,安修远和依依已迎出来老远,云兮见了熟人,更不好意思,就又挣扎起来,重寰怕她牵动了伤处,只得将她放下来,依依忙上前小心翼翼扶住她道:“仙君慢些。”
云兮失笑:“我这次虽又受了伤,却不至于连走路都要人扶。”边说边推开她的手往前走,可还没踏出两步,便感到一阵眩晕,重寰见她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也不容她分说,径直将她抱起往屋中走去。
云兮只得将脸埋进他怀里,心中哀叹,这回可算是丢脸丢到家了。
却说重寰将云兮抱进屋放到榻上后,叹了口气道:“仙君,还逞强吗?”
云兮还不服气,嘟囔道:“换作嫦曦那样的神女,弱质纤纤的样子倒是得宜,可我一个带兵的,若总示弱,不是挺可笑的吗。”
重寰听了这话,沉默着扶她躺下,又理过被子给她盖好,道:“你先睡一会儿,养养元气。”说完起身出去了。
云兮其实早就感觉到他的情绪不佳,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这会儿躺在榻上也睡不着,就望着房梁胡乱猜了一通,可又都被自己挨个否定,后来也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等再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看样子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等她梳洗了出来,依依已端上给她留的朝食,云兮边吃边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却没见到重寰他们,心下正疑惑,就听依依道:“三位神尊和安公子进山打猎去了,估摸着要傍晚才能回来。”
云兮不禁腹诽道,打猎这么好玩儿的事居然不带我。可转念一想,就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去了怕也只能拖后腿,便又有些恹恹地。吃过了饭,绕着屋后的菜地晃了一圈,又到水榭边喂了半日鱼,最后才想起应该读读经了,可没读两行,就趴在书案上打起瞌睡来,迷糊间听到一阵响动,惊觉是重寰他们回来了,便欢欢喜喜起身迎了出来。
重寰此时正立在门前,云兮见他额上还有细汗,便举起袖子给他擦,重寰望着她,眉眼间早已染上笑意,也伸手捋了捋她鬓边的碎发,继而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道:“我从前在那片山林中看到有种野花开得甚是好看,这次去就给你带了些种子回来。”云兮眸中立刻一亮,宛若盛满星光,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给房前屋后都撒了些。
立在角落剥银狐皮的安修远见了笑道:“仙君种花也太随意些了。”
云兮亦笑道:“本就是野花,不必刻意栽培。”
重寰望着她,口中哂道:“胡说。”眼里却尽是宠溺。
云兮也不反驳,只是笑吟吟回望着他。
令玥原本张罗着让依依帮忙料理堆在院子里的野味,无意间瞥见他们这副你侬我侬的样子,垮下脸酸溜溜地嘟囔道:“看看人家。”
玉衡耳朵尖,老远听到她的抱怨,不禁有些莞尔,心道,看来这女子的心思还真是都差不多,即便随性如云兮,率真如令玥,嘴上总说着无所谓,骨子里也还是挺在意这些的。
他这么想着,眼珠一转,从猎物堆里挑出一只雪兔,对依依道:“拿这个兔子皮给阿玥做副手套吧,眼看天要开始下雪了,她常常要纺线,需得防着冻坏手。”
令玥听到这话,便又欢欢喜喜带着依依张罗起晚饭来,云兮道了句:“我也去帮忙。”也要往灶间走,重寰却揽住她的肩道:“你身上有伤,就别去折腾了。”
云兮笑道:“我就是去递递东西择择菜什么的,又不做力气活,不妨事的。倒是你们,个个都是一身大汗,应当趁这会儿去沐浴更衣,等下也好舒舒服服地吃饭呀。”
重寰还想说什么,云兮已经推着他往屋中走了,还道:“快去吧,热水我都让依依准备好了。”
玉衡凑过来,伸手抓住重寰的衣袖,笑嘻嘻道:“还是这小丫头想得周到,走吧走吧,咱俩一起。”
重寰甩开他的手道:“谁要跟你一起。”说着举步往屋中走。
玉衡倒也不恼,仍旧笑嘻嘻缠着他一道进屋去了,云兮来到灶间,帮着令玥她们倒腾了一阵,总算把晚餐料理出个大概,依依便服侍着令玥先去沐浴更衣,云兮则在灶间守火添柴,虽不劳累,却有些乏味,她忍不住又打起瞌睡来,正迷糊间,忽然听到一声轻语:“请问是摇光仙君吗?”
她睁眼一看,眼前正站着个凡人女子,怀中还抱着个大酒坛,甚是吃力的样子,忙站起身伸手去接,谁知才一用力就牵动了伤处,疼得她直皱眉,却又不好就此撒手,那女子此时也看出了她的异样,赶紧用力抱住酒坛避开她的手道:“仙君只需告知妾要将这酒放在哪里就好。”云兮有些尴尬地笑笑,四下一望,指了指壁橱下的一角道:“放那儿吧。”
那女子依言将酒坛抱过去放好,正欲告辞时,安修远的身影晃到门口,探头进来道:“芸娘,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我自己去取吗?”
芸娘道:“妾见公子迟迟未至,想着您定是不得空,怕耽误了各位神尊宴饮,就赶紧给您送来了。”
安修远听了笑道:“多谢,有心了,那请你再略等一等,我把最后这两张狐皮剐好就来跟你结账,省得你再跑一趟。”
芸娘也笑着点点头道:“行,您先忙,妾就在这儿等您。”说完就低着头安安静静站在角落,云兮此时已经又坐到灶火前,见她不断搓着手,像是有些冷的样子,便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自己身侧道:“过来坐着烤烤火吧。”
芸娘倒不矫情,听她这样说,便过来款款坐下,云兮怕她尴尬,想了想道:“咱俩也挺有缘,名字里都有个云。”
芸娘愣了片刻才道:“您不是摇光仙君吗?”
云兮也愣了愣,随即笑道:“哦,对,你闹不明白那一大堆名头也是正常的,我帮你捋捋啊。首先是这摇光,是天宫正式文书里对那颗星辰的称谓,仙君则是我的仙阶上仙和神职星君的并称,而破军则是人间对那颗星的别称,你也知道,这天上待着的都是修仙的,称呼上没有那么严谨,所以我有时被唤作摇光,有时被唤作破军,通常还会随意组合着上仙、仙君、星君之类的仙阶神职,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名字。再比如...天枢神君吧,天枢是天宫里正式的星辰名,贪狼是凡人的叫法,星君是神职,上神是仙阶,所以大家通常称他为天枢上神、贪狼星君,或者天枢神君,也都不是他的名字。至于令玥仙官就简单得多,她的神职是姻缘官,凡世别称月老,仙阶是仙子,但大家觉得怎么叫着都挺别扭,就喜欢直接用她的名字令玥加上仙阶和神职来称呼她。”
芸娘点点头,道:“哦,原来如此,那敢问仙君的名讳是...”
云兮道:“云兮,浮云的云,归去来兮的兮,你的也是这个云字吗?”
芸娘羞赫一笑:“妾是芸草的芸。”
云兮亦笑道:“那挺好的。不言品物自芸芸,何必问东君。”
芸娘听罢,眼圈竟有些红了,愣了许久才道:“仙君竟也知道这一句,真是好学问。”
云兮察觉出她情绪有些异样,看来自己是无意间说中别人什么心事了,然而此时也不好多问,只得自嘲一笑道:“嗨,我那不是活得太久,所以把天上地下那些略有些意思的书都翻来覆去看过了吗,不过你要是有机会跟天权神君聊两句,就知道什么才叫真的学问好了。”
芸娘原本还在伤怀,听了她这番话,心中不由得又生了好奇,追问道:“天权神君?”
云兮点点头:“嗯,就是你们说的文曲星。”
芸娘恍然大悟道:“哦,那学问自然是最好的。”
云兮笑笑,又问:“你是因什么奇缘到这儿来的。”
芸娘道:“妾跟安公子一样,是落水之后不知怎么被冲进来的。”
云兮正往灶中添着柴,想了想道:“嗯,这里的水一头连着天河,一头连着凡世的江河湖海,且连接处都有结界,一般不能通行,但机缘巧合之下,穿过结界也是有可能的。那...你来了多久了?”
芸娘想了想:“记不清了,反正比安公子要晚一点,说起来,还是他将妾从水里捞起的,又对妾诸多照抚,还资助妾开了个小酒坊,妾才得以在这里安身立命。”
云兮一听她说到酒坊,顿时两眼放光,“那你酒坊里的酒都是自酿的吗?滋味如何?”
芸娘羞赫一笑,点点头道:“确实是妾自酿的,尝过的人都觉得尚可,仙君要先尝尝吗?”
见云兮连连点头,她忙起身走到方才抱来的酒坛旁,手刚触到封坛的油纸,又缩了回来,有些犹疑地道:“可方才见仙君的样子...是不是不能饮酒?这酒比一般的酒后劲大一些,不妨事吗?”
云兮忙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我这两日只是受了点伤,略饮一些还能活血暖身嘛。”说着起身走到壁橱前,从里面翻出两个小酒壶,递到芸娘面前,“你也喝一点吧。”
芸娘听了,点点头,打开酒坛,云兮一闻香味,便道了声“好酒。”说着又与芸娘坐到灶火前,尝了一口之后,叹道:“这酒好,虽不如天宫里的琼浆滋味浓厚,口感却更清甜,最难得的是还有一股梅香,是白梅吗?”
芸娘也饮了一口,微笑颔首道:“仙君敏锐,正是白梅。”
云兮边饮边问:“可有名字?”
芸娘答道:“安公子之前拟了个名字叫暗香,可妾觉得差了点意思,就没用。”
云兮笑道:“你倒是会说话。”说完又想了想,“叫暗香还不如叫裁雪。”
芸娘刚把酒壶举到唇边,此时也顿住了,喃喃道:“裁雪......”
云兮看着她,又饮了一大口酒道:“我随口胡诌的,你觉得合用就用,不合用再想别的就行。”
芸娘也跟着饮了一大口,笑道:“不,妾倒是觉得仙君拟的这个名字十分得宜。”
云兮亦笑道:“怎么说?”
芸娘道:“寒冬里,别的花木都休眠了,天地间只剩暗香疏影。梅枝苍劲,梅香悠远,裁冰剪雪,动人心魄,令人心醉,作为此酒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云兮眨眨眼,片刻才道:“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两个字跟这酒挺配的。”
芸娘笑道:“那这就是缘分。”说着将酒壶举起,云兮亦笑,也举起酒壶跟她碰了一下,将里面剩下的一点酒饮尽,却还觉得意犹未尽,便撺掇着芸娘又陪她喝了一壶,等安修远收拾好猎物过来时,她俩脸上都已起了红晕,拉着小手正聊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