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前脚踏入晴雨楼的门槛,长于经营的店老板上下一打量,立马看出贵客临门。亲自招呼起来,“呦!这是哪家的小公子莅临我晴雨楼啊,小店门楣生辉啊。”
嫣儿偷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哪家的公子你就不必知晓了。速速去把你家的呦呦鹿鸣、茭白明月肉、春江水暖鸭各上一份。”
店老板的眼睛一亮,“哎呀,公子果然好品味。上来就点了镇店名品啊。”急忙吩咐小二道,“快去给二位公子配些新茬手剥笋,再来一盅陈酿的半月秋。”
文箨淡淡道,“酒就不必了。我们还得赶路。”
店老板忙应道,“公子,萍城谁人不知——不饮半月秋,枉入晴雨楼啊。我家这半月秋可是当年秋分时刻取桂子、香兰、天浆入彭蠡秋水酿制。封坛后要置于白萍洲与萍城结界的黟山上授七七四十九日的广寒明月,再镇于万年寒冰中直至来年立春自然消融而成。初入口舌,清冽入骨,须臾便醇香散开,暖流入脾。小酌一盅,不仅不会上头,还能活血化瘀,更助二位脚力。”
嫣儿和文箨听到店老板提到白萍洲,相视一笑。箨儿学样道,“白萍洲黟山结界,授广寒明月酿成。此等上品岂能错过?快去取来吧。”
“得嘞!”店老板腾出靠近戏台的头桌让嫣儿和箨儿入了座,满心欢喜下去忙活了。
少顷,小二将各味菜肴和半月秋置于桌上。“您二位且慢用酒菜。半盏茶的功夫,萍城最富盛名的说书先生不言老儿就要开讲啦!今个讲的是最受欢迎的折子:日月盟。”
嫣儿微微抬眉,对箨儿道,“择日不如撞日。看来不枉冒险来这一遭。”
眼见着箨儿瞪了自己一眼,嫣儿乖巧地给哥哥满上酒,“来,愚弟以茶代酒,敬哥哥一杯。感念哥哥多年庇护。”
箨儿冷冷道,“为兄且干了这杯,只求以后能少代你受过几回。”箨儿面上虽绷着,手上却熟练地把肉都剔了骨,送到嫣儿的碗里。“不是饿了么?赶紧的。”
嫣儿美滋滋地吃起来。边吃边赞叹道,“果然是别有风味,哥哥你也尝尝。”
此时只见戏台上帷幕初启,一嶙峋老者持黑木铁角扇,径直往台前一个亮相,“啪!”的一声开扇,露出狂草“不言”二字。“敢上青天揽明月,不教四海共天日。萍城春日花无限,晴雨楼中声撼天。且听不言老儿为各位细细道来这一出撼天动地——日月盟!”
“好!”人群中掌声雷动,为不言老儿这气吞山河的亮相齐齐叫好。
嫣儿和箨儿也是头一回见着说书原来是这般架势,随着满厅食客一同叫起好来。
“上古延年,同辉之乱初定。天帝为防四海之内混沌再现,将天下四分。天帝亲执天庭正殿,统筹四域罢黜封赏,主土。令颛顼后人驻守北境勒霞峰,掌祭祀刑罚,主金;令祝融后人镇守西域八千云月,掌战争攻御,主火;令句芒后人植根南疆百花深处,掌万物医药,主木;令伏羲后人移居东境白萍洲,掌丹青典史音律,主水。四域仙尊分治境内百姓,由不咸、祁连、七星、黟山四处为结界各自将境内仙界与凡间划分。”
不言老儿收了声,骤然横开铁角扇,剑指窗外道,“这东境白萍洲,便是我花开万里云霞——萍城所属仙域,山水风貌可谓得天独厚。勒霞峰地势险峻,出入艰难,常年梵烟缭绕,氤氲不散。八千云月地势开阔,却飞沙走石,临冬大雪压城,久难开化。百花深处如我东境般气候适宜,然沼气横生,奇花异草,毒性四散,湿热难平。”
席间一位听书客听到此,忽地浪笑了两声,“百花深处那许多丽人逸女,就算多些沼气毒草,也是死得其所了。”此言一出,立刻引发满场哄堂大笑。
嫣儿忍不住鄙夷地睨了那食客一眼,翻过腕来意欲释放“癫笑散”。箨儿一把拉住她,锐眼制止。
不言老儿干笑两声,“可惜各位和老儿一样,生得肉眼凡胎。若是生为仙家,那才最能体味百花深处的好。南疆自春神句芒始,女子便是伴男而生,不能享有名讳。按律,出生在哪种花下,今后便得此庇护,以此花为名。结发前随父兄,结发后随夫君补给修习。若结发后一载无子,男子便可随时再娶新人入门。众看官说,这可是极好?”
台下又是一阵大笑。嫣儿想起自己百花深处的挚友小蝶姐姐,听不得不言老儿再说下去,目光凌厉道,“我还以为萍城上下闻名遐迩的说书先生是怎样的才华冠世,原来也就和那东巷嚼舌妇一般斤两。”
不言老儿还是头一遭被如此冷言相讥,不觉凝神上下打量起这个面相稚嫩的小公子来。周边的看官也收了笑,径直向嫣儿这桌望过来。
片刻,不言老儿讪笑道,“我看这位小公子年纪太小,尚未毁齿呢,哪里懂得男人的乐趣?”此言一出,台下笑得更欢了。
嫣儿怒不可遏,正要飞出素练银针去,却被哥哥按住,小声道,“我们本就是偷跑出来的,切不可露了仙家身份。”
嫣儿收了手,不依不挠道,“我看是你不言老儿到了古稀之年,对这四域轶事仍旧是一笔糊涂账。说了半天,净是些我东境垂髫小童都能倒背如流的典故。你这一折不是叫日月盟么?你怎么不说说这日月之盟、同辉之乱?”
不言老儿将铁角扇一翻,挺直了腰板,喝了一声:“呆!老儿这就给你细细道来。”台下又是一片喝彩声。只是这番,嫣儿与箨儿换了模样,冷眼坐看。
“上古初定。火神祝融族人后羿射日除害,封日神。后与月神嫦娥结为连理,各持日符月符,助天帝镇守四海。合璧之时,日月同辉,有号令御天雄师之力。岂料帝俊痛失九子,在天帝面前参了后羿,致日神月神被贬凡间。凡间疾苦岂是仙尊能受?后羿不忘日月之盟,向西王母娘娘讨了两枚仙丹,誓夫妻一同服下,守约永世不弃。可怜后羿哪里知道,嫦娥要的可不是厮守凡间,而是荣归故里。她趁后羿熟睡,偷食仙丹,飞上天宫。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收了日符的帝俊早已等候多时,劫胡月符,日月合壁,与天庭对峙,惹来一场恶战。眼见酿成大祸,嫦娥竟将后羿那枚仙丹也吞服了,一路躲进广寒。呜呼哀哉!后羿自此独守人间,被逄蒙桃木击杀,一代英雄怆然随风而逝。得知夫君惨死,嫦娥厉声恫哭,声震月宫,将那日月符击得粉碎。绝世双璧各自飞散,西入精芒,东入广寒,即今时的西域羲和与我东境黟山。”
不言老儿还欲再言,嫣儿已是火冒三丈,虎跳而起,“一派胡言!月神嫦娥对日神后羿之心,天地可鉴。服下仙丹乃是为了拯救天庭牺牲自己,怎么到你这,反倒成了不忠不孝之人!你是哪里看来的这些无稽之谈?”
不言老儿蔑笑道,“哎呦,老儿收回之前的话。看来这位小公子不是不懂风情。你看看,遇上这天界第一美人月神,可是分外怜香惜玉呢!”
此言一出,四座看官再次哄堂大笑。不言老儿缓缓从案下取出一物,举到众人面前,“老儿的折子可全然出自《天庭志》。小公子,莫不是不曾参读?”说完一脸不屑。
嫣儿怒火中烧,斥道,“你还敢提《天庭志》?你倒是说说《天庭志》哪章哪页写着你刚才那些耳食之谈?”
不言老儿抖了抖手中的线本,送到嫣儿面前,“上古章第十篇:同辉之乱。”
嫣儿定睛看去,只见纸上文字与方才老儿所言丝毫不差。不禁怒道,“好你个不言老儿。身为东境子民,竟然公然篡改宗典,在此妖言惑众!”
不言老儿讥笑道,“小公子莫不是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在座各位看官给老儿评评理。可有哪位看官在《天庭志》里读过方才这位小公子所言的嫦娥一怒服仙丹,月神献祭定同辉?”
四座纷纷摇头戏谑,七嘴八舌嘈嘈然,“哈哈,这小公子果然是怜香惜玉。”“可不是么?世人皆知的天帝平乱、日神守盟功绩,这小公子全然归于月神了。”言罢又是一阵揶揄。
箨儿按下嫣儿,小声道,“莫与凡身争执。我们趁早离开便是。”
嫣儿怒目圆睁道,“哥哥!起初他羞辱小蝶姐姐,我就想揍他了!这是其一。不多时他又羞辱月神。娘亲常氏一族可是嫦娥后人啊,这是其二。现在他胆大包天篡改我文氏编纂的典籍,辱没爹爹。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着嫣儿不顾阻拦从腰间取下三条银丝绦,单拳握住,运气暴走而出,直奔台上的不言老儿飞去。三条银丝如龙蛇游走,麻利地将老儿五花大绑。嫣儿微微扬手,将老儿扬起一尺多高,又狠狠摔在案上,那梨花案台瞬间被砸了个粉碎。
“让你尝尝白发三千丈!”嫣儿收了手,只听得老儿一劲儿哀嚎。箨儿一把扯住嫣儿,小声道,“私下凡间,怎可再用仙法?”嫣儿转过来脸来悄声道,“哼!教训他用得着仙法么?隔空打物便好。免得脏了我的手!”
四座惊叫起来,有几个跃上了台去扶那老儿。
店老板慌忙跑过来讨饶,“想不到二位小公子出自武学世家。小店做点生意不易,这前来听书的也都是提前给了银子订的座。现如今打伤了先生,书听不成了,各家都要退银子,叫小的如何应付啊!”
箨儿急忙上前劝道,“扰了店家,实属不该。我这就带家弟离开。”说着使了个眼色,挽着嫣儿就往外走。
店小二一溜烟追了上来,“二位公子且留步。这饭钱还没结呢。”
箨儿和嫣儿顿时傻眼了。在白萍洲,几时需操心银两之事?这会儿他俩上哪去找钱财。
小二一看这架势,立马嚷嚷起来,“好啊!看着你二位出身世家,不料是一对来吃白食的。”
店老板也唾道,“吃白食还敢出手伤人,当我晴雨楼是什么地方了?”
四座的看客也纷纷喧闹起来,其中几个佩剑的提剑就冲了过来。
眼看着其中一个紫衣短打的,携着两个贴身直奔过来,箨儿迅速将嫣儿拉到身后,抄起桌上的一桶筷子,双手叠成十字镖,脱手掷出。
嫣儿见状,也飞起白发三千丈,将平放在三人身后的木桌立起。瞬间的功夫,十字镖嗖嗖飞出,正好将三人钉在立桌上,一路飞出去,撞上后墙。嫣儿这才收了手,和箨儿相背而立。嫣儿摸出先前藏在袖中的翠玉耳坠,取出来向掌柜身边走去。
店老板只当嫣儿是来教训自己的,跪地求饶道,“小公子,放过小的吧。你们走便是了!”
箨儿忙上前扶起店老板,轻声道,“莫怕!”
嫣儿将一对翠玉耳坠交到店老板手里,“本公子像是仗势欺人的主么?”
文箨见状补道,“今日实在是出门匆忙,忘带了银两。我们本无意伤人,破坏了楼中摆件也非所愿。这对翠玉坠子你且收下,足够酒饭和修葺了。”
嫣儿恹恹道,“何止酒饭和修葺?这对玉坠乃黟山灵脉一带翠玉打造,够买下三个晴雨楼了!”
店老板一听,强掩欢喜,磕头道,“二位公子大人有大量!今后您二位来这晴雨楼,好酒好菜必当全副送上!”
嫣儿道,“砸了你的店,是我理亏,你又何须言谢。”
嫣儿转身看了看被众看客扶起坐在台上呻吟的不言老儿,没好气地说,“他不一样!信口雌黄,妖言惑众!再让本公子发现,定不轻饶!”
方才嫣儿只使了不到三层的力道,料想不言老儿并无大碍。只是此时这老儿依旧惊魂未定,哭丧着道,“老儿冤哪!老儿这许多年《天庭志》烂熟于心,这日月盟讲了也有百余场了,怎就成了妖言惑众啊。明日老儿就去昊天庙敬头香,让昊天上神替老儿做主。。。。。。”
嫣儿心想:还敢去找爹爹做主?找死!转身随箨儿大步流星离开了。
兄妹俩赶了一阵路,入了白萍洲仙门。箨儿慢下脚步来,“是谁答应不给我惹事的?”
嫣儿自知理亏,一边摘下笼巾,放下一头乌黑秀发,一边应着,“今天的事,你公平说说,是不是这不言老儿的错!况且,你我都未动用仙法,不过是拳脚教训了他一下。也不算犯禁。”
箨儿斜睨了嫣儿一眼,突然停下脚步,指了指嫣儿腰间的银蟾,“你可是当真没用仙法?”
嫣儿怔了一下,佯装埋怨道,“哎呀,这银蟾都跟了我半旬了,怎么还认着旧主,这么猴急给哥哥泄密啊。”嫣儿跳脱开,“不过哥哥你放心,我方才入了仙门才施的法,不算犯禁的。何况‘原形毕露’只是个最低级的仙法,一柱香的时间就解了。”嫣儿嘴角一斜,“可惜了,我倒是想看看这不言老儿前世是个什么货色。。。。。。”
箨儿轻轻敲了敲嫣儿的额头,“他前世是个什么我不清楚,我就想知道我前世是欠了你多大人情,这辈子要时时处处为你担惊受怕!”
两人这头说笑着,晴雨楼那头早已炸开了锅。只见一群人围着不言老儿,唏嘘惊叹此起彼伏。拨开人群,只见那老儿双手双脚都生出灰绒绒的蹄子来,耳朵也硕大如斗,耷拉着。老儿拼命张口想叫喊着什么,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每每发声,只能听得一阵阵驴子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