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天帝将自己的小儿子唤到近前,颇为慎重的化了个幻境,两人对坐煮茶,天帝甚至亲手给衍芳倒了一杯,一边说着这仙茶的珍稀可贵,一边还冲他展了展颜。
衍芳看着茶叶沉沉浮浮,明明灭灭得一如他的心绪,又看了看自家那老父亲略显浮夸的慈爱眼神,终是忍不住问道:“父君找我,可是有要事吩咐?”
想什么呢,你有多大能耐,真有要事能找你?!
天帝将涌上心口的话咽了回去,看着心里没数的儿子呵呵一笑:“怎么,你我父子,非要有事才得以相聚吗?”
话是没错,那何至于要捏个幻境才能话家常啊!
衍芳不做声,端着茶杯看自家父君如何表演。
一阵沉默后,果见天帝发问:“许久不见,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衍芳听了这话,陷入了沉思。
不由将自己近来所行之事捋了捋,最后确认了自己只是在追书和去凡世找那个写话本的作者,并未同从前一般,去妖界赶集,去魔域探险,去各神山挖宝……
于是胸有成竹的回道:“近来我都在潜心修行,并未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修行?总去姻缘殿修的却是哪门子的行?”天帝话赶话,接得倒快。
还书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不过实话不能说,衍芳正琢磨着寻个理由回答,却见天帝像是没指望自己回答的样子,便规矩坐好,等他开口。
天帝确实就是一时嘴快,话既出口,也顾不上再如何委婉,因知晓这个小儿子最不服管教,怕太过强硬的态度引起反弹,便顿了顿,柔和的与他问道:“此前我去了七重天,眼下回来却听人说起……说你似想与红线仙结为仙侣……可有此事?”
“啊,这个啊……确有此事。”
提起这个,衍芳还差点忘记了。
此前故渊拉着他讲了三天三夜的奇闻轶事,好不容易才得了空去趟姻缘殿,却发现桃枝枝已然去了凡世。
来找桃枝枝讨要说法的仙君,包括那位剑双仙子都被月下仙人好不容易哄骗走了,看见衍芳前来,还以为他也被自家徒弟的花期迷了眼,因着顾及他殿下的身份,便拉着他又是一番促膝长谈。
这一谈才得知,桃枝枝答应与衍芳结仙侣的事发生在她花期之前,乃是他们商量的结果,月下仙人一愣,两人一谈,这才知道衍芳对桃枝枝其实并无爱慕之意,只想找她凑个书搭子罢了……
衍芳也是听了月下仙人的一番说辞,这才知道桃枝枝已有了心上人,原想着此事便该作罢,战神却突然跑来找他……
想到步霄托他的事,衍芳这才回过神来,向天帝解释道:“是了,说起这个,我问询过母后的意见,她说只要我喜欢就好,那时因着父君不在,故未向你禀报,不过我原本以为母后会同你说起,是以没有第一时间便来与你商量。”
天帝听了许多,直接回了一句:“没得商量,我不同意。”
衍芳倒真有点惊讶了:“为何,母后都同意了!”
“她当然同意,你就是捉个妖精抓个鬼娶回来她都同意!”天帝说完觉得自己话有点过了,便又强行解释道:“她们凤谷的人唯爱至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桃枝枝不是妖精不是鬼,她可是正儿八经历劫飞升的神仙!”
“……”神仙配神仙,再是正确不过,九天并无等级阶层划分,直接拒绝确实没有道理,天帝一时语塞,强撑道:“因为……你们兄弟之中,总要有人来继任天君。”
“……这跟继任天君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瞧瞧这飞瀑橫崖,山峦叠翠……这幻境如此宏大,宛若微世,只怕父君的法力又精进了吧?就这还需要什么继任者?!
衍芳只当天帝在敷衍他,却没想过堂堂天帝竟是想当甩手掌柜。
“当然有关系,天后可不是随便选谁都可以的……那必须得出自凤谷才行!”
“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过?!这规矩什么时候定下来的?!”
“……”刚刚定下来的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天帝一本正经的继续搪塞道:“自然是继任天君的人才会知道,你未听过有何稀奇。”
“什么?!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什么都没有听到!”衍芳立马跪在天帝面前,扯着袖子撒娇道:“父君,我可不想当什么继任天君,我还小,还没玩够呢!”
“赶紧起来,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
天帝皱起了眉头,心想桃枝枝给的书也不管用啊,怎么自己的儿子还是这般胸无大志的样子。
“当然,此乃后话,如今说及此事,只是为了让你知道缘何不能娶红线仙而已,你只需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便是。”天帝说着又试探道:“况且此事,你总喜欢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可曾问过那红线仙的意思?”
果然,重点来了,衍芳回身坐好,十分肯定的答道:“她自然也是愿意的!”
“是么?”天帝眯起眼睛,不放过衍芳的每个细小表情:“或许你回天不久,不曾知晓,据说她与战神的关系可非同一般呐……”
“如何不一般?”
“有人与我说,她曾放火烧了战神殿,可战神不但没有怪罪她,还为她夺了花神功法,教她修炼,管她言行,两人常在一起,举止亲密非凡……”
衍芳顺势问道:“谁与你说的?”
天帝也不瞒他,却未细说:“战神一职,自是许多人都盯着,她们之间并无关联,因此不会有什么旁的目的。”
衍芳想起步霄与他说起的神秘盟会,心道果然如此,于是笑道:“这么大醋味儿,该不会都是些爱慕战神的仙子们说着玩笑的吧?”
“……应当不会吧,”因告密者皆是女仙,天帝原本也有几分犹疑:“毕竟好些人都有清誉在身,不可能自毁,更何况还些人已是他人仙侣,怎会辱人清白?”
“呵,父君为天帝已有万万年了,眼界过宽,所视宏大,自然并不曾注意到那些不相关的人心中是何变化。”衍芳轻笑一声,道:“凡人都知人心不古,最是难辨,我们仙人便更是凶险,内心一旦滋生了‘恶’,危害只会更甚,怕只怕,她们打着‘爱’的名义,不知这是‘恶’。”
这话表面讲得高深,还为那些人挽了个尊,其实说白了,不过是在指责那些告密者任嫉妒心作祟,造谣生事。
天帝自然明白,却不予置评,甚至内心还有几分欣慰,想着这小儿子也并非全然顽劣不堪,刚想着要夸他几句,却听衍芳急忙解释道:“我并非有什么长进,只不过是置身事外,自然看得分明。”说完立即将话题扔了回去:“却不知父君为何身在此山中?”
“……”天帝看着衍芳这副生怕选他当继任天君的模样,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听得他问,知是自己将战神看得太紧的缘故,却也不想和他细说,此间之道,不为君,难以理解。
便叹息一声,将幻境撤去,挥手作别:“无他,你且去吧。”
衍芳站定未走,收起脸上的恭敬,换了几分玩笑颜色:“父君可千万别选我做天君,因为如果我当了天帝,只怕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下令毁去神冢。”
“……!”天帝看着这个最爱玩闹的小儿子,明明满脸都是笑意,他却觉出几分认真,不由大怒道:“怎么,你也要为他鸣不平?”
衍芳摇了摇头:“我与战神交情不深,大约,朋友也算不上吧,只不过曾经觉得做神仙该当逍遥自在,端的洒脱,可不想这届战神连个人都不敢做。而父君你更是,为了九天大局逼得上届战神魂飞魄散,却又偷偷帮着烈与词收集他的残魂,你别急着否认,我一时贪玩,全都看见啦。”
“便在那时,我才发觉,原来做神仙并不代表着随心所欲,众仙常说人间疾苦,身不由己,其实天界又何尝不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那一刻,我确实有些沮丧。不过,我可不会像季青一样选择逃避,只是,些许故事看得多了,伤心之余,我便觉出几分沧桑,既天总不遂人意,父君,你便叫我再玩闹些岁月吧。”
诚如桃枝枝所言,衍芳小殿下最是个通透之人,只可惜天帝如今才发觉。
他看着衍芳又是感慨又是气恼,该死的小混蛋,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说到底就是不想挑大梁嘛,果然坏人还是要自己来做……
一时不觉心累,咬咬牙,挥挥手,道:“滚。”
衍芳收起笑嘻嘻的表情,严肃认真的回道:“谨遵帝令。”
背过身行去,却仍听到天帝那一声喟叹:“你当我愿这样?天命如此啊……”
天命如此么?
衍芳一笑,去了凡世,巧的是,他刚找到桃枝枝,就听她正在用她那稚气软糯的声音,发出老气横秋的感叹:“有的时候,人不能不去相信所谓的命运,但,天命虽如此,人却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作出些许改变!”
“你可别不信,我跟你说啊,天上有个司命星君,他管着许多天书,天书虽是他所写却也会发生变化,你当为何会发生变化,还不是因为人类强大的意志,所以你也可以……唔!”
衍芳捂着桃枝枝的嘴,将她一把拖走,脸上还顾得上扯出一个笑,对听得正认真的道人打了个照面:“打扰了,我找她有事,先借一步说话。”
桃枝枝一看是衍芳,也没挣扎,任他拖走,嘴刚得到解放,还没说话就听他接连不停的数落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你知不知道?!他一个凡人你与他说这些干嘛?!怎么,教凡人如何对抗天道?便不说别人,司命星君要是知道了一定第一个打死你你信么?!这么反人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们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啊!”
桃枝枝耐着性子听完,不觉得自己有错,便两手叉腰,反驳道:“我说得不对吗,天书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啊,不然司命星君那么辛苦做什么?日日去天河看什么星图,看个寂寞?不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嘛!”
衍芳简直要被她这番义正言辞给气笑了,不由点着她的头道:“你也知道星君辛苦啊?!那你还拾掇凡人对抗天命,你这明明是怕星君没事做吧?!你再这样指不定洛河又要追杀你了!”
“……你还知道这事啊……”提到洛河,桃枝枝抖了一抖,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我只教唆他一个行不行啊?”
衍芳白她一眼,看她脸上毫无悔过之意,知道说了不行她也还是要去做的,不由问道:“这人什么来历啊,值得你如此掏心掏肺的?”
“唉,他很可怜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徇私,说起这个,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却总也想不起来……”桃枝枝愁道:“不仅如此,我还一看见他就想往他身边凑,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衍芳听了这话,瞧着她的表情变得嫌弃起来:“你这移情别恋的速度是真的快!”
“不是不是,不一样的,你没有心上人,我与你说不明白。”桃枝枝主动放弃了这个话题,问他:“话说你来找我干嘛?”
“噢,就来与你说,咱们结仙侣的事被天帝驳回了。”
桃枝枝不甚在意:“哦,那便作罢,不结仙侣咱们也还是可以狼狈为奸的。”
“……你想表达的,是志同道合吧?”
“啊,差不多差不多。”
“……”
回九天的路上,衍芳暗暗下了决心,以后找仙侣,一定要找个有文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