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的故事已然落幕。
四周又恢复成一片空无,他说完自己的故事,便不再开口。
桃枝枝心里的情绪如浪翻涌,好似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她只好看着洛河。
所交非深,她其实不大了解他。
很多时候,她对他的印象其实都来自于桃酥。
但是听他说自己从前的故事,里面的少年明亮轻狂,还有几分爱撒娇,与眼前这个清冷孤僻的人是合不上的。
当然,情人眼里出西施,与桃酥所说也有很大的出入。
现在的洛河,与其说少了少年气息,不如说,是活成了司命星君的样子。
她斟酌了一下,打破了沉默,“我觉得,你所说的那个你,和我看到的你,和桃酥看到的你,好像,都不太一样……”
洛河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别人如何看自己的样子,意兴阑珊的回道:“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上善若水,水又千变万化……”他停止了抽象的说教,改道:“人看到的对方都是自己以为的样子,本来就未必是其人真像。于我而言,事前事后如何还能是一个样子。”
说到这,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有几分落寞,“更何况,他已不在我身边,除了这一片荒凉,我也不曾知晓,自己如今还剩下些什么。”
“……”这话听起来就很伤感,开了个不好的头啊,桃枝枝晃了晃头,竭力让自己不要再共情,迫不及待的问道:“……抛却一切不谈,我其实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我?”
洛河终于正眼看她,“因为你堕仙的理由和我一样,都是为了保护心爱之人。”
桃枝枝脸一红,不好意思的撇过头去,洛河以为她要否认,便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意思是,这里是魔域,你无需再藏着掖着。
对方都已坦诚至极,桃枝枝也没打算再瞒着什么,于是她说,“其实,并非上天偷懒,复刻幻境的乃是星君本人。”
洛河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天界有句关于星君的传言,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聪慧如洛河,自然明白过来,“你想说的是,他与我说的都是假话吗?”
“别的我不知道,但就那句‘是,不是’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是骗你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洛河似是没有这样想过,有点怔愣,而后才道,“这样理解,也只能更加说明,是我自己会错了意,而不是他骗了我,我……我是很想要相信他的。”
“你这样说,”桃枝枝明白过来,“便是在魔域的这些年里,也曾怀疑过了,那么,我便不再多说此事。”
“只是,你曾多次提到星君用手指点你的额头,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桃枝枝不管洛河错愕的表情,继续提点道,“再也没有比你更了解星君的人了,他是一个会做些毫无意义的小动作的人吗?”
洛河不明所以,便问,“你想说什么?”
“你大约觉得是个亲昵动作,但你不若再回想回想,你毁去仙身时,列为神仙是何表情?”
洛河似是真的陷入了回忆,“那时,我听到很多人倒抽气的声音,他们瞠目结舌的看着我,说不出话来。他们吃惊理所当然吧,以我的身份却堕了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堕仙确实令人惊叹,但令他们全然说不出话的,我猜是,他们……看到了你眉心的,执念朱砂。”
“……”洛河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最终,在眉心位置点了点,黑色的执念朱砂宛如一粒黑珍珠,他瞬间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他早已发现了……并在替我掩藏?!”
桃枝枝点了点头,推敲道,“我也是一番猜想,我觉得,以我对星君的了解,你若是不堪大任,他定早早将你驱逐,呃,就像对我一样……但他却没有这么做,相反,他还让你继续挑战继任试炼,你还记得吗,他曾说过,幻境的最后一关,都是炼心,所以,我在想,他是不是想借试炼,将你的执念彻底抹杀?”
洛河大惊,疯狂摇头,“不,不会,我的执念如何能被一个幻境抹杀?我的执念明明是他啊!”
“是啊,所以他才会以自己为饵,诱你诛杀自己啊!”桃枝枝急道:“你不会到了现在还没搞清楚,幻境的最后一关,就是他本人吧!”
洛河的脸上有惊骇之色,却没有意外,看来这些年他在魔域也没少琢磨这事。
“上次入回溯镜的时候,我师父,哦,就是月下仙人,他没法看到他自己的过去,因为这世间只能有一个战神,所以我想,是不是,这世间也只能有一个司命星君,所以他才干脆……”
“等等,”洛河打断了桃枝枝的分析,惊道:“月下仙人是战神?!”
“……准确的来说,是先战神。”
“先战神不是陨灭了吗?”
“……”果然八卦才是人的天性啊,桃枝枝张了张嘴,有点反应不能,“这又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总之,试炼幻境为星君一手布下,他大概以为,模拟一个相似的幻境,有过上次的教训,这次你一定能顺利过关,这才……”
“可他明明与我说共承仙职……”洛河眼里的光一下子消失殆尽,“我曾一度,将它当做我们的约定……”
“他,他吧,他……”桃枝枝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却又觉得无从替司命星君辩解,便只好说道:“他或许,只是想凭自己一己之力化解掉你的执念朱砂,顺便,让你当下一任司命……”
“但有一点很奇怪,难道他死了你的执念就会消失吗?”
“……我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我,”洛河肯定了桃枝枝的说法,却又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你说得没错,我的执念朱砂不会消失,但欲念没有承重之所,有没有,已无关紧要,更何况,他知道,若他不在,我定会守在天府宫,好好替他做这司命一职。”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初懂情事的桃枝枝听得头都大了,不由问道:“所以,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要相爱相杀呢?”
洛河听了这话,摇头苦笑着看向她,“很简单啊,因为我们没有相爱,从始至终,有爱的,只是我一个。”
“什么?!不是这样的!你且听我道来!”桃枝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摆出了说书人的架势,“我初上九天,本就觉得一切稀奇,尤其在天府宫的时候,总是爱找他问东问西,他竟也不反感,拿我当孩子一般,十分有耐心与我教导。”
“他那时明明未曾想过收我为徒,却仍带着我走遍听愿长廊,天河星途,我当时还觉得他真是个好看又温柔的人,可离了天府宫后,他对我又与其他神仙一样了!我才发觉,他和传闻中的那个铁面无私的司命星君是一致的!从前那些温柔,根本不是给我的!”
“不仅如此,没成仙之前,我是棵一动也不能动的树,所以得了自由后,我便有些好动,我常在天府宫走动,时常见到他徘徊在回溯镜封印之地的路上,我想,他一定对当年骗你参加继任试炼有着深切的悔恨,午夜梦回,肯定也想入镜去改变这一切……”要不是基于此,当初偷回溯镜也不会那么顺利。
桃枝枝稍微走了个神,很快又将情绪找了回来,高亢的道:“可他职责所在,他不能!是了!一定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偷回溯镜时,他未尽全力阻拦我们,因为他感同身受,思己及人!”
“还有那句‘我也不把自己当人看’,我现在也明白了,他和步霄哥哥是一样的!他们身在神位,身不由己!他对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无情!”
“啊,对了,我又有了一个猜想,为什么他不直接赶走你,或者让你同其他贪恋凡尘的仙人一样,直接下界化解执念,正是因为他动了情,急需一个继位者!而你,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才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吧!”我也已经赌上自己看的所有凡间话本!
桃枝枝抹着眼泪下了结语,却半天没有得到回应,洛河似乎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喜悦?
啊这,想要以一种轻松的姿态揭露事情的真相,在看到洛河眼里的星光时,又害怕给人一场空欢喜的桃枝枝不由开始怀疑自己,越想越觉得有问题,不由咕哝道:“我好像说得不对,动了情就不能再修炼的话,那天帝和天后算怎么回事啊?”
洛河低着头听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不,你说得对,司命一职,若动了情,则天命笔将会变得异常沉重,且一日日消耗着持笔者的法力,若你料想没错,在他油尽灯枯之前,他必须要找到一个继任者才行。”
“那那那……”桃枝枝没主意了,“那现在怎么办?他法力比我高强,若是强装,我也看不出来……怪不得都找我做徒弟了呢,看来情况当真是十分紧急了!”
“……”洛河看她如此坦荡,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样说……”
“没事没事,”桃枝枝大大方方的摆了摆手,“这司命一职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是我不配了!”
“……”洛河没接这话,反而真诚的与她道谢,“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谢谢你让我知道,他或许,并非无情。此时你处境艰难,于情于理,我都该留下来帮你,但我实在放心不下他……”
桃枝枝摇了摇头,“我们都到了如此境地,便是再坏的结果也不怕啦,你无需忧心我,为了想要守护的人,便是法力浅薄如我,也会变得强大的。”
洛河点了点头,却听她又叹道:“只可惜,我早点想通此间道理就好了,你们也不会为了守护彼此,相离至今……”
“不,这不怪你,这是我与他之间的命理,只是以后,这缘分,我便要自己来写!”
洛河整个人似乎开始发亮,桃枝枝看着他器宇轩昂,意气风发的模样,终于觉得与他故事里的那个他重合了起来。
不由心中也备受鼓舞,只是仍然不免感叹,如果能更早一点……
“啊,对了,琴难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你的故事吗?你若早点跟他说,他定能给你一个答案。”
“他于爱恨情仇中生长,天下的情事,自是没有他不能干预的,只是……”洛河看着桃枝枝,真挚的说,“他给的答案或许会是正确的,但我却不敢要。因为我心有挂碍,付不起代价,也不想被他利用。”
“这天下间,除了你,怕是再也没有人这么信他。但我要与你说的却是,在他面前,不要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
桃枝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想的却是,琴难一个魔王在自己的地盘,混得真差。
洛河打开了心结,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仿若是从前那个九天上的神君,他既得了真相,便一刻也待不住,离开前,他向桃枝枝真诚的致谢微笑。
桃枝枝被他突如其来的美颜击中,不禁连连感叹,不愧是我桃酥看上的人,笑起来真好看!
一想到桃酥,她就愣住了。
等等,她刚刚竟然背着桃酥,将她心爱的人劝到了他人的怀抱!
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