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拂面,说不尽的春意来袭。
河岸边的高楼上,丝竹声乐从未停止过。
红袖招来招去,扇面上的伶人喜笑颜开。
夕阳刚下,便有人迎着落霞,成双成对的泛舟游湖。
散发着无限香气,引得人流连忘返,此地红墙黄瓦,声色犬马,便是城里最大的青楼。
进了门,入眼便是无数垂落的布幔,偶尔会有舞女从上滑落,咯咯娇笑着落入客人的怀里;有的则用它们挡着半边脸,媚眼如丝的勾着那些醉酒的客人,他们在这里追逐嬉闹,毫无秩序可言。
人性一旦得到释放,便像野兽般狂欢纵欲,只要银子挥洒得够多,就能在这里畅游无阻。
楼很高,四四方方的一层,越往上走,就越花钱。
当然,上面的姑娘也会更好——既能陪你亵玩,也能和你对诗。
早些年楼里还有些卖艺不卖身的伶人出没,奈不住鸨妈厉害,在这样纵情声色的环境里,慢慢的磨去了她们的性子,最后一伸手,将她们拉入了这个大染缸。
越绫的母亲便是如此。
只可惜她到底半路出家,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楼里的姑娘就算是动了真情,也决计不会为人生下孩子,她们爱人之前都先爱自己,生孩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就算不死,身体也会加速老去,那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
可越绫的母亲本就不稀罕这饭碗。
她还记得少女时的憧憬,她相信了一个男人的誓言,却不知他只是苦于无后,找她借腹生子。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与她不对付,生产那天,孩子竟然是脚先出来的!稳婆早已得了吩咐,干脆拖出下半身一看,是个女孩!当下守在外面的男人不干了,却犹不死心,袖口捂住口鼻跑了进来,亲自确认了婴孩的性别,气恼之下极尽侮辱之词,撂下一句“万人骑的玩意儿,谁知道是谁的种!”便怒气汹汹的离去了。
海誓山盟言犹在耳,恋人却骤然变脸,她悲愤交加,伤心欲绝,再加上胎位不正,竟就此难产而去!
鸨妈快速的收拾了这一切,盯着这个意外活下来的孩子,她正打算将她沉塘溺死以儆效尤,却不料楼里的姑娘们纷纷下跪求情。
她想了想,法不责众,更何况,这事处理好了也是个笼络人心的机会,显得她多么仁慈宽厚,日后教养就更容易。如此,她便由着她们求了几回,这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偌大个楼子,养个孩子倒是不成问题,瞧这模样,指不定长大了也能帮忙赚钱。
鸨妈打好算盘,面上却不露丝毫情绪,因着这事,便是对她们苛刻几分,她们竟然也毫无怨言。
其实,这楼里的姑娘们平素交情并不深厚,所以她想不明白,为何告诉她们,楼里不会出一分钱养这个孩子,要养就要她们自掏腰包时,姑娘们个个笑得像是见了金主似的。
她不明白是因为早年她曾嫁过人,也有过孩子,而楼里的姑娘却知道,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是以,她们愿意将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抚养。
为了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她们整天不是翻书释义,就是神思恍惚苦思冥想,却仍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这严重影响了她们接客的质量,所以鸨妈将扇子一摇,一锤定音。
她瞪着一众姑娘振振有词:“她娘就是个乐伶,不叫乐伶叫什么,起码叫她知道自己的根是个什么德行。”
“……”众姑娘觉得她十分的没有文化,无奈这个地方她说了算,她们敢怒不敢言。
不过,楼子里的姑娘迎来送往,最是懂得变通,她们商量之下,决定偷换概念,采用“同音不同字”的方式命名。
“愿她未来有翻山越岭的勇气和……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便叫她越绫吧。”
众姑娘抚掌相和,此后,未长大成人的越绫,便成了楼里的粗使丫头。
虽然总受着这样那样的苛待和压迫,虽然总有不吃饭不休息也干不完的活,但在楼里姑娘们的照料下,她还是一天天顺利的长大着。
只是不知上天对她有了什么安排或考验,她从小的运气就不太好。
不管遇到什么纠纷,哪怕只是路过,但凡她在场,那就是她做的。
人们知道她是青楼里的人,便常常指着她的鼻子,一边骂着“贱蹄子”,一边感到晦气的朝她吐口水。
那模样,好像出身青楼的人,就是这世间最浑浊不堪的低贱东西。
越绫看着那一张张逼近她的脸,那些人眉尾翘到了头顶,眼里的嫌恶不加一丝掩饰,嘴唇快速张合着,恶毒的话语像源源不断的山洪,连带着脸上的肉也随着怒气颤动起来,她甚至看到了他们的牙齿!仿佛流着涎,闪着吞噬的寒光。
她想,如果她是猎物的话,现在已经被撕碎了吧。
可是,她根本没有做过什么偷窃之事,也没有勾引什么有钱的老爷,明明受害的是自己啊!
所以,她奋起反抗,她大声喊道:“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做过!你们不信就和我去见官!”
然后,她听见他们停止了谩骂,笑了起来。
“哟,贱蹄子要见官呢!官家可不吃你们秦楼楚馆那一套!”
“见官好啊,我倒要听官家说说,你们这些狐媚子总是破坏别人的家庭是个什么道理!”
“只怕官老爷没我们这么好说话,到时候就不是挨顿打这么简单,像你这样的脏污之人,怕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在这些嘲笑声中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大家恨的不是她,恨的只是青楼的存在。
男的恨自己没有银钱,过不起那种纸醉金迷的纵欲生活,女的则恨楼里的姑娘年轻貌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勾得枕边人心猿意马,不安于室。
她想明白了,也就不再解释了,奇怪的是,她不解释,人们也不把她扭送见官,只一味的谩骂唾弃,拳打脚踢。
原来反抗会得来更多的侮辱和轻贱,认下只会得来一顿打啊。
于是,她将脸埋起来,挨完打回了楼里,装作无事一般。
不是她不想告诉楼里的姑娘,只要一看到她们疲累的样子,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就算如此,附近的人还是不肯放过她。
逮着机会讽刺羞辱她几句还不算,他们竟然还放狗咬她!回去之后,衣裙破了,鞋子丢了,又得挨管事的一顿责打。
有一回实在是说得极为难听了,她终于忍不住反驳道:“我不叫贱蹄子,我也不叫小乐伶,我叫越绫,越是翻山越岭的越,绫是绫罗绸缎的绫。”
“哟,说你是乐伶生的杂种还不高兴了?甭管你那野爹是谁,你娘是乐伶总是没错的吧?说起来,她当年的弹唱确是极好的,你却不知道,她在床上唱得更好哩!”
越绫听了这诛心之言,气得全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该要怎么辩驳,说自己不是杂种吗?可爹爹是谁她确实不知,说娘不是那弹唱的乐伶吗?可她是!她就是一个卖艺也卖身的乐伶!
她一时有些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叫越绫?!这跟叫乐伶有什么区别?!
楼里的姑娘对她像娘亲一样的好,却为什么要替她取这样的名字?!
还有这些邻里的人,她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她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
她不由想,这就是她的未来吗?
她却不知,这些人正是因为不敢去楼里闹事,才将满腔怨愤都发泄在她的身上!
当她再次醒来,看见了十三娘关切的脸庞,这才终于忍不住的抱着她哭了起来。
十三娘就叹气,“你受了委屈,怎么不和我们说呢?”
“十三……娘。”
十三娘听了这声“娘”,眼里含着泪,口里不断的说着些安慰的话,越绫却什么都不回答,只是不断的哭泣——她多么想只叫“娘”啊。
但鸨妈是不可能让她把楼里的姑娘唤作“娘亲”的,她们想来想去,便按着年纪排序,末尾带上一个“娘”字,姑娘的“娘”和娘亲的“娘”是一个字,鸨妈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但越绫叫的是什么意思,她们都明白。
眼前照料她的这位,就排在了十三的位置。
十三娘什么都不问,在偷偷照顾她的时间里,她就弄清楚了原委。
所以她只是拍着她的肩,安抚道:“别怕,一切都解决好了。”
那时她不知十三娘是如何解决的,但此后再出门,邻里确实不敢大张旗鼓的欺辱她了,面上见了她即便是再厌恶也只是将口水吐在地上,然后侧过脸去。
她心里感激,笨拙的绣了个布荷包,绣了好久,才终于送给了她。
当晚起夜,她又看见了她的荷包,哦,不,是戴着荷包的十三娘。
看她随身携带,想来是极为喜欢的,她不免有些高兴,又有些疑惑。
十三娘半夜穿着披风是要去哪里?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看见她一路极为小心隐蔽,最后在一个房间面前站定,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一个男人在她胸上一抓,将人拽了进去。
这里都是楼里打手护院住的房间,院子就在她们干粗活的下人旁边。
越绫再三确认,那是护院管事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