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枝兴高采烈的迎了上去,拉着她的手亲密的问道:“孟婆姐姐,你怎么来了?”又指着蛇妖头上的青灯:“为什么要护着她啊?你可知……”
孟婆竖起手掌,截道:“我便是为此而来。”说着走到步霄面前,点头示意:“意城后山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将拘魂阵改成了养魂阵,护下了那些不能回归幽冥的魂魄,冥王让我代他向你致谢。只可惜无辜被害,枉死的魂魄怨气难消,我须得将他们收进青灯,带回幽冥,待怨气消解完毕,方可再入轮回。至于她……”
青灯下,蛇妖不知何时,竟然从庞然大物渐渐变成了条口不能言的小蛇!
“修习炼魂禁术,涂炭生灵,更擅自拘魂,扰乱幽冥秩序……种种罪孽相加,可不是魂飞魄散就能算了的。”迎着桃枝枝疑惑的眼神,孟婆冷冷的宣布了蛇妖的最终归宿:“上有九天,下有九狱,她自然是要去那里好好体会体会的。”
“……”
九狱刑罚各有千秋,针对各界生灵弱点而设,大都残酷至极,桃枝枝虽然知道蛇妖罪有应得,脸上却仍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不忍。
琴难撑着手瞧见了,不禁露出了一个笑。
孟婆也看见了,拉了拉她的手:“对她而言,魂飞魄散怎么能算是惩罚呢?!更何况她还想吃我们枝枝呢!简直罪大恶极!”
桃枝枝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开心,便露了一个笑:“嗯,犯错挨罚应该的。”
“是啊,”孟婆附和道:“不管是神人、仙人、妖人还是凡人,只要是人,便都要为自己的执念付出代价。”
这话说的好像是蛇妖,说完她自己却呆了一瞬。
沉默间,道人也低垂了眼,转过头去。
却见孟婆很快收起了神色,探手一取,将收了小蛇的青灯提在手上。
桃枝枝近距离看见那灯,虽然四四方方的,底座却是一朵花的形状,不由问道:“这是彼岸花吗?”
“不是,这是九瓣幽冥花,”孟婆随口一提:“冥王自己种着玩的。”
“我怎么没瞧见过它?”
“因为它不在黄泉啊。”
桃枝枝好奇极了:“那在哪里?我可以去看吗?”
孟婆顿了顿,苦笑道:“恐怕不行,这个东西是他私有的,你便当他小气,不愿给人瞧吧。”
“那还用来做灯座,是真的不愿意给人瞧吗?”
“……”孟婆感念桃枝枝一如既往的扎心后,言简意赅的总结道:“大约人都是矛盾的吧。”
桃枝枝深以为然,又突发奇想:“那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愿意给人瞧了呢?我能去找他吗?”
孟婆狐疑的看着陡然对冥王感了兴趣的桃枝枝,看完她又看了一眼步霄,后者的眼睛就没从桃枝枝身上移开过。
这俩……怎么感觉怪怪的?孟婆边想边心不在焉的回道:“你找不到他,就连这事也是他传了骨碟来唤我的呢。”
“啊,冥王这么忙啊?”桃枝枝想着,莫不是人间战乱又起,不怎么太平?
却听孟婆嗤道:“他有什么可忙的,不就是个甩手掌柜么,不说不在幽冥的时候,便是他在,也不过就是种种花,装装病娇,哄得一众无常为他鞍前马后。”
咦……冥王难不成是靠美色治理幽冥的吗?
孟婆看桃枝枝盯着青灯出了神,以为她对此实在感兴趣得很,便试探着邀请她一块儿去意城后山收怨魂。
不料桃枝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还挽着她的手,继续与她说起冥王:“那这冥王会不会也是被家里的管事气得离家出走了呢?像他那样。”说着一指远处还未离去的吃瓜群众琴难。
琴难:“……”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胡说!
孟婆却装作看琴难,目光一拐,状若无意的扫了一眼步霄,继续配合着桃枝枝胡说八道:“自然不是,他是去人间寻人去了。”
“啊,说起这个……”桃枝枝记了起来,“我曾听人说起过,在你做孟婆之前,是没有人愿意做孟婆的,为此,冥王利用自己的美色哄骗凡魂做孟婆,最终却将自己的心都弄丢了,这事是真是假?”
“……这,听哪个人说的?”
“唔,一个快要消散的残魂……”
“……这,鬼话你也信?!”孟婆在桃枝枝真挚的眼神下败下阵来:“好吧好吧,此事我也不甚了解,便当他就是去人间寻心去了吧。”
“啧,未曾想冥王也是个多情人啊。”桃枝枝不由感叹道。
孟婆却完全不认同:“还不是他自己作的孽,凡间有句话是,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他这才哪到哪啊。”
桃枝枝细品之下,惊讶极了:“这么说,他骗的人还有点多……”
孟婆笑了:“是啊,铁打的冥王,流水的孟婆。”
“……那,”桃枝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做孟婆?”
“……”孟婆顿了顿:“你换个问题。”
桃枝枝从善如流:“行,那你跟冥王很熟吗,出了事他为什么单单唤了你?”
“熟,也不熟,许是因为都有执念,才生了那么一点惺惺相惜吧。”
孟婆特意跟桃枝枝聊了这许久,却始终未见步霄上前来打断她们,不由心里一叹,便携着桃枝枝往意城后山而去。
两人行了一路,背后早已看不见人影,孟婆这才叹息道:“你不是真对冥王这么感兴趣吧?也并非这么好奇青灯,不过是想躲开战神,是吗?”
“嗯,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盼着见面,盼着他来,一次次以为城主就是他,一次次告诉她他不是他,到了最后,他又变成了他。
初时的惊喜过后,理智回头,她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他。
“你是不是在想,他为什么要躲着你?是不是背着你做了什么决定?是不是来告诉你他决定与你就此不再纠缠?不,什么都不要想,你只需要告诉他,你想他就行了。”
桃枝枝勾着手指低声道:“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前我可是从来都不会想这些的。”
因为你也开始害怕失去,明明还未得到,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孟婆摸了摸桃枝枝的头,心里默默一叹。
那厢步霄看着桃枝枝就这么走了,不看自己也不跟自己说一句话,还道是自己来晚了,所以她生气了。
莫邪却说:“再不给她点安全感,人就跑了。”
“……”
看着自家神君陷入了沉默,莫邪也不再为难他:“你怎么想的,如何打算,全部都如实告诉她就好了。”
“……”
待步霄将城主所有与妖有关的记忆全部消除后,花妖已撑到极处。
阳光下,花妖变回了原形,又消散成星星点点的光芒,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向步霄行了一礼,而后朝着太阳奔去。
步霄知道,那是浴日神女,她已化劫成功,回到了天上。
而他们,还需留在人间,消除意城百姓的恐慌。
城主虽然获救,但魂魄受到损伤,道人便揽下了固魂一事。
一段时间过后,城主大病一场,前尘过往尽皆忘却,百姓依旧前仆后继,望美而来。
意城又恢复了属于人间特有的烟火气,喧闹得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似的。
桃枝枝看着看着,忽然就生出了一种“爱到最后皆成空”的疲惫感觉。
她叹了口气,想着,自从开花后,整个人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莫不是开花还有副作用?
“你还在躲着他?”
桃枝枝侧头一看,道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边。
“你怎么来了?城主身体怎么样了?”
道人没有回答,反而说道:“他不来的时候你总是忍不住提起他,他来了,你却要躲着他,这是什么道理?”
“……我,”桃枝枝张了张嘴,颓然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道人看着热闹的街头,“城主到底是不是他,你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
“你大概存了侥幸心理,又或是觉得,去争取一个假的,总比强求一个真的来得容易,但,”道人终于转过脸来,认真的看着她:“你一个神仙,余生还很长,莫要尽在虚妄里挣扎,真实,有时候也是可以创造的。”
“我只是害怕,你说执念为什么不能带来好的结果?”
七世怨侣差点成魔,而蛇妖更是走上了为恶之道!可见故渊上神说的没错,执念朱砂确实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桃枝枝这样想着,不由自主的摸了摸眉心。
“在爱情里,害怕大概是常态吧。说起害怕……”道人说到这里,像是想起来了什么,问了一句:“你不是也害怕被吃掉吗,那蛇妖张嘴过来的时候,你为什么刚恢复了意识,就要挡在我的前面?”
“啊?”话题突然跳跃,桃枝枝想也没想的答道:“因为我是神仙啊,大不了就是肉身坏了嘛,又不会真的死去。”可你只有这片残魂了,要有个什么闪失,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这话将要出口,桃枝枝就及时咽下肚去,她突然间觉得,从前那个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自己真的变了。
道人不知她所想,眼前起雾,仿佛还身在蛇口下,“可你会流血,会受伤,不会死却会痛!你忘了吗,你被打出城主府的时候,天天疼得龇牙咧嘴,嗷嗷乱叫……”
“那是因为琴难封了我的法术啊!”桃枝枝不以为然的回道:“不过幸好后来禁制解除了,我把五感一关,感觉不到痛了不就没关系了嘛。”
“谁告诉你感觉不到痛就没关系了,你把自己当个人好不好?!”
桃枝枝愣住了,看着一脸怒色的道人,“把自己当个人”这话似是不只听到一次了。
道人吼完也愣住了,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一场战斗。
那时也是遇到了一个庞然大妖,互斗时有人替他挡过一击,那时候那个人也是这样说的,她说,反正我不是真正的人,也感觉不到痛,没关系的。
他记得那一次打得十分惨烈,他们并未降服那妖,只是侥幸从他妖法下逃生,然后他抱着她,踏过千山万水,才寻来材料,一一将她修复起来。
她好了的第一件事,便是他告诉她——“你听好了,我为你取了名字,你以后再也不要说自己不是真正的人了。”
“名字?”
“是,”他说:“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心月二字,你可喜欢?”
她问:“星月?星星和月亮?”
他笑:“不,是我心中的月亮。”
是我心中的月亮……心月……
桃枝枝感觉到身旁的道人气息突然乱了,忙将他拉住晃了晃:“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道人神魂震荡,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
桃枝枝想为他输送法力,偏又使不出来,只得将他扶回城主府找步霄帮忙。
“他可能恢复记忆了,但残魂承载不了太多过往,”步霄想了想,道:“你与他既有联系,这法力支撑由你来做比较好,所以,我守在这里,你先换回仙身再赶过来吧。”
“那我……”桃枝枝刚想说,抹了脖子魂归幽冥比较快,一看步霄的脸色骤然变了,竟像是知道她心思似的,二话不说,一个神行诀,将她传到了轮回井。
道人仿佛走在一片冰河,河上的冰块渐渐融化成只得他一人立足的大小,他寸步难行之际,一阵暖流经过,河上出现了一叶轻舟,他跳上了船,观得一路风景。
记忆的长河是有尽头的,待他看完,人也渐渐醒转过来。
桃枝枝看见他眼里的清明,这才确信他是真的恢复了记忆。
“你要找的……”
“我不找了。”
“?”刚开始激动起来的桃枝枝被这盆冷水浇傻了,道人这累世寻觅,已不下万年,若能轻易放弃,人世间只怕早已没了他的存在。此刻答案尽在眼前,他却亲手将门关了起来,这是为何?!
桃枝枝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你、你刚刚说什么?”
道人缓缓起身,桃枝枝连忙要来扶,道人就势抓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桃枝枝连忙去看步霄,那惊惶的神色仿佛在说,你看,不是我主动的,跟我可没关系啊!
步霄不由失笑,点了点头,也没说话。
得了支持,桃枝枝胆子大了许多,摸了摸道人结实的胸膛,不由感叹,常年修身养性,降妖除祟的身体,摸起来手感确实不错。
步霄假咳一声,桃枝枝连忙收回了乱想的神思,细细感受起来。
唔,除此之外,身材匀称,就是肤感有点冷……
迎着桃枝枝越发迷惑的眼神,道人直接道:“我没有心。”
“!”桃枝枝惊讶之下,左右来回摸了一遍,确实没有心跳!
步霄看不下去了,将她一把拉了起来。
桃枝枝却没顾得上看他的脸色,只盯着道人问道:“这,你,人……怎么……”
“你是想问,人没有心怎么能活吧?大约,我已经不能算是人了。”道人很是坦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还笑了一下,“反正,我原本要找的也不是个人。”
“不过,她现在肯定已经是个人了,真正的人。”
“???”桃枝枝一脸茫然。
步霄附耳于她,提点了几句,她才醒悟过来:“你是说,你把心给了你要找的那个人?”
道人点了点头。
没有心的人,既能活着,还能投胎转世,这……
但他无心却正好说明了,为什么红线和红书都无法为他牵来姻缘。
“怪不得,无论之前我怎么激你,你都情绪淡淡,我还以为你是超凡入圣了呢!”
“……”本以为会得来一顿嘲讽,却不料道人颔首示意:“从前是我言语有失,希望你不要介怀。”
“……”桃枝枝神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压下上手使劲摇晃让他清醒的冲动,忍了又忍,才矜持的小声问了问步霄:“你看,他有没有可能魂魄被人动了手脚,或者是干脆被换掉了?”
步霄听着她胡言乱语,并不回答,只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
但桃枝枝并没有因此被安抚,她很想喊,把我毒舌又暴力的道长哥哥还回来,却又碍于步霄在身旁,觉得有损形象。
最终,她几度张口,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道人看着他俩,笑了笑,却道:“花妖身受诅咒的时候,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奔赴爱人,她一介妖精,尚且惜爱如此,你们便珍惜能见面的时候吧。”
步霄与桃枝枝对视一眼,不由紧紧牵住了对方的手。
而后道人便要与他们道别,桃枝枝舍不得,好说歹说,才以城主身体为借口让他多留了几天。
待城主身体大好,人间正自年关,他便在城楼上向百姓致辞。
虽然也是一副欢喜热闹的画面,可看过万灯会的桃枝枝还是觉得有点兴趣缺缺。
“唉,可惜。”桃枝枝转过身,逆着人群,打算离去,正顾自叹息,却迎面又撞了人。
“咳,我说小桃枝,你怎么总往我怀里钻哪?”
桃枝枝抬头一看,果然便是琴难。
“啊,这,你怎么还没回魔域?”
“因为你在这里呀~”琴难说着,一手将桃枝枝揽了过来,“来跟哥哥说说,你刚刚在说,可惜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被弹开,再一看,桃枝枝已经被一股法力带到了步霄身边。
“啧啧。”琴难也不与他计较,看他们隐身往房顶去了,他也掐了诀,跟在后面。
步霄知道他在,也不管他,两人像是在桃枝枝面前达成了某种不打架的共识。
他寻着桃枝枝时刚好听到琴难问她那句“可惜”,便也就势问了下去。
桃枝枝便手舞足蹈的跟他形容了一番万灯会的盛景。
“咳,不就区区万灯会嘛,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要是喜欢,哥哥立马给你……”
琴难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因为他还没说完,便感觉到蓬勃的法力一荡,整个天空突然亮了起来!
漫天飘着形态各异的花灯,像星星一般布满了天空,发出柔和的橘色光芒。
人人拍手仰望,虔诚祷告。
冷硬的世界顿时变得温和起来。
只听被万千明灯印得越发温柔的步霄说道:“我试过了,做不到。”
桃枝枝转过头,看着他眼中,也似有一盏花灯:“什么?”
“以后,我不会再躲着你了。”
只这一句,他们之间再无隔阂。
“那你答应我,以后不要背着我做决定,如果你选择好了,不管结果是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好。”
两人相视一笑,屋顶背后枕躺着的琴难也不禁莞尔。
法力所化的花灯,源源不断的飘散在无尽的黑夜中,它们经久不灭,染得人间一片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