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轰隆——
耳畔响起的声响叫我响起了那首诗谣。伴随着漫天的雪花,遥远的天际横劈过一道道闪电,苍白中翻着淡淡的黄,丝如丝,犀利的像是人心上的裂痕,叫人惊心动魄。
打开窗子朝外面看去,发现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何时已变的阴云密布好似傍晚,雷电驱赶着雪花,像是凶神恶煞的阴间使者,呲牙咧嘴的俯视人间,在寻找从阴曹地府里逃出来的孤魂野鬼。
今年反常的天气还真是不少,大概是天庭与魔族打仗败北,现在又在满世界的征兵。
神仙也没什么本事嘛。
看着那些轻飘飘的转着圈落下来的雪花,我忽然不再忌惮于“她”了。
雷声渐近,先一步到来的是压抑的黑暗,未时,却需要借助着转瞬即逝的闪电才能看清外的景象。响声震耳欲聋,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心跟着荡漾,我忽然有了一种想要走出门外的冲动。
多少年来,东元山上平静的像是被冰封冷藏了一样,有春夏秋冬却没有风雪雷电。
原来有一种体验是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的。
我爱这种能够毁灭众生的力量,那一刻,站在风中,觉得这中将能把一个人的三魂七魄都能吹脱出肉体的感受,才是活着。
风吹的我睁不开眼睛,雪花拍在脸上的感觉像是叫人不停扇着巴掌一样,半张脸火辣辣的疼。天空一闪一闪的,眯着眼睛看去,似乎那些厚厚的云层中还站着什么人。
我一点也不害怕呢。
听说人在极为震惊的时候,是感受不到恐惧的。
我大概是被震惊到了。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指着云中的影子喊道:“有种你就劈死我罢!”
那影子像是真的听见了我在说什么一样,迅即打下一道雷来。
眼前景物瞬间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一切都变成了刺眼的浅黄色,单调的让人发狂。
声音震耳欲聋,我堵着耳朵蹲在地上,心想着这回是玩大了。
“哎呀!”这不是苣若的声音么?“吓我一跳!”
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要赶在这种时候!
落地雷点燃了干燥的树干,眼前火光大作,炙烤着落下来的雪,甚是壮观。
远远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匆匆往这边跑来,我心急如焚,喊道:“喂——你怎么来了?”
“我来背‘华严经’啊!”那通天火光之后传出她的声音,“着火了——你没事吧?”
“别管我——你往没有火的地方逃——”我喊道。
“你没事吧?”她不依不饶,非要等我回答她的问题。
咔嚓一声,就像是头顶的天裂了道缝,又是一道落地大雷,震的整个山都在震动,我重心不稳,倒在地上。
整个山似乎都在颤动着,大地像是将要裂开深处一双魔掌一样。地面被不远处的火烧的烫人,我抬眼朝着苣若的方向看去,却是这样的景象:密集而又耀眼的光一道接着一道的穿插在那片林子里,那些我原以为粗壮的树干,现在显得脆弱而细小。
小时候被奶妈带着看人比武惊叹高手的剑法,形容其动作如光似电,是因为那时候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快得过闪电。
可这时候,煎熬的像是走过了十年的人生。
闪电再快,也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对我或对她而言,都是无比的漫长。
白色的光条像是鞭子一样甩在那片火光之中,像是被什么训练有加的武士操纵着,密集而又殷勤,真的很像是抽打着犯了错误的下人用的皮鞭,一声一声的,拍在地上,响彻山谷。
我俯卧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方向。
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没有畏惧,没有解脱。
可苣若呢?
那些天雷落在她的身边,她又没有害怕?又没有尖叫?又没有呼喊我的名字叫我救她?还是……在祈求她的琼花娘娘?
可惜她始终是喊不过天塌下来一样的雷声,香消玉损。
傻了吧……
胖子告诉我,东元山的大半树林都被烧了,更加的不好辨别方向,他找到我时我躺在地上,眼睛木讷的睁着看着全山头最黑的那块地,一动不动,和死了一样。
还说我呢,他能好到哪去?脸黑的像碳烤过一样,头发被烧掉了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阴间索命的黑无常。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大概是九重天的衰神吧……”我回道。
苣若死了。
居然死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那句“你没事吧”。
胖子明明说,来年春天才会有一场巨大的变数,怎么如今,怎么变了?
“我的衰神,你问我我问谁啊?”他无奈的指指天,说道,“天意难违啊。”
我不信,这一定是假的。
是玄女,一定是她做的。
她想叫我断了尘念,忘了这段缘。
我叫胖子去琼花宫把真正的苣若给我找来,哪怕是叫不上来,也务必要亲眼见到她本人,以证实我看到听到的全是玄女故弄玄虚做出来的假象。
胖子拗不过我,老大不乐意的下了山。
过了两天才回来。
没能带回苣若。
他一脸歉意的摇摇头,回道:“我特意去找了琼花山上的土地,他说丫头前两天确实是上了东元。”
我气急败坏,抄起地上的石头想要拍在胖子头上,伸出去之后却又反悔了。反手往天上砸去,那石头飞到半空中便停了下来,又落回了地上,然后顺着下坡的路不慌不忙的滚开了。
“手无缚鸡之力的绣花枕头。”
看到这样的景象,耳边响起她原来常说的那句话,好像她就在我身边看着我一样。
“你这个男人婆,以后一定没人愿意娶你。”
往常我都会看着她那张不好看的脸这样说。
如今举目四望,别说她的人,就连尸首都无处可寻。
苣若消失的地方焦黑一片,我站在最中心的位置,寻找着她的痕迹。
想不到她是这样的结局。
想不到,我这么快就目睹了她的结局。
如果这世上每一个生命的降临都昭示着将来一场不得不去面对的离别,那么我在这段因缘中又算是什么样的角色?
胖子说那天的雷并没有伤及琼花山,很显然是冲着东元山来的。
“玄女设下的结界结实的很,听说山下村民那天睡的可香了,压根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可我宁愿上天能让山下的村民给她陪葬。
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她所爱的人间,这不公平。
“如果是因为她与我亲近才导致了今天的结局,那我宁愿当年她没有误打误撞的走上东元。”
“已是旧事了,再说‘如果’,有什么用呢?”
在她刚走的那段时间,我差不多快要在那块“黑土地”里住下了。
讽刺啊,就在一个月之前,我还是另一种心境。
就算是两个月不见,我也没有这么想念过她,没想过她的好。
终于认识到她已不在这世上时,我开始不知所措了。
我没有为她落过一滴眼泪,所以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感受算不上是悲伤。
因为又恢复了当年的寂寞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坏的结果,只能是像从前一样一无所有。”
这是苣若的话。
她走了之后,这些我没有刻意去记的话全都涌了出来,不停地在耳边回荡。
为自己感到惋惜?
我是在可怜自己吧……
一切生命中无法避免的历练,她来了,又走了,像是一道闪电一样,骤然而现戛然而止。
我在那片焦黑的附近发现了她锦囊中藏着的那块琉璃,这是她在琼花宫里扫落叶时捡到的,没有充公,自己喜欢的紧,一直戴在身上。
不是什么宝贝,我原来的家中有许多,就是做配珠用的成色也好于这一颗。
既然她喜欢,就随她去吧。
可惜我风光的时候没有遇见她,落魄的时候也没给过她像样的礼物。
我在那琉璃之上为她建了一座坟头,就着闲来无事,漫山遍野的收集花卉的种子,等着来年春天围着坟头种些花草。她不懂花,我也没有必要特意的为她选一种独特的花去纪念她。
如果说女人如花,那她便是山野间不知名的野花,风餐露宿的向着太阳,脆弱却从不暗自菲薄。这种美,文人骚客是看不到的,只有大山懂得欣赏。
四月流萤,人间草长莺飞。
一夜之间,门前开满了无名的白花,延绵到很远的地方,像是一片雪。我顺着那些花往前走,以为是到了山的深处,却没想到,竟然就这么下了山,回到了我向往已久的人间。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山下的空气,有些失望。
原来,外面的世界与山上的世界,并没什么两样。
我漫无目的的往前走,迎面看到了四五个追逐打闹的孩子,一个个晒得皮肤黝黑,身上衣服破烂不堪,散发着阵阵臭味。
又不是见到了鬼,干嘛忽然驻足在地,神色严肃的看着我?
我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喂,那是神仙么?”身后一个小孩低声和另一个讨论着。
“嘘——”另一个紧张道,“小声点!”
“我娘说见到神仙,磕三个响头就能许愿了。”一个声音说着。
“你娘难道没告诉你,除了磕头,还要给添香火钱么?”我转身戏弄道。
小孩儿一愣,面面相觑。个头最小的一个扭捏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干巴巴的烧饼递给我,“我、我只有一个馍,行么?”
要饭都能要这么有气势,我还真是佩服自己。
我伸手拒绝了他,回道:“神仙不爱吃馍。你有什么愿望么?”
那小孩儿喜出望外,收起烧饼,连忙道:“我娘病了,瘫倒在床,我没钱请大夫……神仙哥哥能不能救救她?”
“你爹呢?”
“他没爹!”另一个小孩嬉皮笑脸的抢答道,另外几个跟着笑了起来。
“你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人么?”
他摇头。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家去吧,”我摸了摸他的头,安慰着,“我已施了法术,叫她痊愈起来了。”
那孩子看着我,像是不大信服。
“可,可是我都没有给你报酬……”
这么小就懂得知恩图报,根不坏。
“我还没说完呢,想要你娘长命百岁,你需发誓从此以后,夜以继日的悉心照料你娘,使她欢笑叫她无忧,四季相伴她左右。”
那孩子认真的点头,举起后手,竖着三个手指,信誓旦旦将那些话学了一遍,随后后退一步,磕了个头,匆匆走了。
另外几个孩子觉得很神奇,都迎上来要我圆他们的愿望。
“本神仙每天只作法一次,你们谁要是有什么愿望,得等明天了。”说多了容易露馅,“还有,琼花山怎么走?”
“你是骗子,神仙什么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琼花宫怎么走?”一个小孩指着我说道。
“你们凡间大小山头长成一个样子却喊不同的名字,哪像我们天庭那样好辨识?你们小孩子莫要学着恶人不敬鬼神,小心叫阴曹地府里的牛头马面带走拔舌头。”
那小子连忙捂住嘴。
另一个有眼色的连忙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再往前走三里路,看到一篇桃林,桃林深处就是琼花宫了。”
桃花潭深处的那座观里根本没有我想要见到的人,一下山来就想着去那的原因,仅是因为我这些年只听说过琼花宫罢了。
“春三月,此为发陈”,一路上鸟语花香,我原本沉闷的心情渐渐的轻松起来,像是枯木逢春,浑身上下就要冒出无数的嫩芽,将要重回青春。
离家二十余年,我是不是该回广陵一趟?
不知道家里的爹娘兄长们现在过得如何。
……还活着么?
先进琼花宫逛逛再说,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嘴角不听话的上扬,眼前的天空似乎没有那么阴沉了。
我回头看看身后,崎岖的山路延绵而上,在不远的地方转了弯,看不见尽头。
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恩,不回去了。”我自言自语道。
记得小时候身子不好,娘亲初一十五都会带着我到庙里求神拜佛,一进到香火鼎盛的琼花宫中,我便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临水的岸上立着一座神像,两人高,听说是为去年夏天飞升的“琼花娘娘”所筑。
难怪这么新。
“崇清师兄!”
一个细软轻柔的声音唤道,我转身看去,是个小姑娘。
那人惊了一下,脸红着低下了头,低声道:“呀,认错了,不是崇清师兄。”
穿着打扮与苣若平日里有几分相似,个子不高,圆脸小眼,手背上有一片灰色的胎记,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应该就是当年和她一起透过“醉桃林”的另一个扫洒丫鬟苣蓉。
“你……你是宫里新来的师兄么?”
听说这个苣蓉有病。
“花痴”病。
背地里疯狂的迷恋着琼花宫的各位“师兄”,整日里幻想着与各位双宿双飞浪迹江湖的日子。崇清是她“惊为天人“的那一个。
苣若说过,我比崇清好看。
那我是不是能登上“天外天”的宝座了?
“这不是苣蓉师妹么?早听崇清师兄说起过你,想着什么时候碰个面认识认识,没想到竟然在这碰见了!”一张嘴,谎撒的行云流水,我果然是“宝刀未老”。
“啊?崇清师兄知道我?”她意外。
“是呀,他说苣蓉师妹聪明伶俐是在扫洒丫鬟里十分罕见的。”一共就两个扫地丫头,比她聪明的苣若死了,可不就是她了么。
苣蓉对此十分受用,高兴的忘了问我叫什么。
也太好糊弄了。
“对了,你住在哪个园里?”
“留园,我们管扫洒的下人都住在留园。”
“那个……我刚来宫里没多久,什么地方都不认识,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她很爽快的答应了。
“我们院子里中了很多花,现在正是盛开的时候,师兄正好能看看。”
似乎是因为身后站了个“天外天”来的男人,原本胆小怕事的苣蓉走在我前面昂首挺胸的神气十足。
苣若以前与这样有趣的同伴一起生活……
以后不能在一起了……
我看着苣蓉的背影,再一次忧伤了起来。
留园说是个园,实际上仅是两间挨着的房子罢了。
前面的弟子房遮住了阳光,墙根墙缝长满了青苔,那两间房子加起来比我住的地方大不了多少,可听说,晚上能挤下二十几个下人。
是白色的花啊,和带我下山的那些一样。
“这是什么花?”
“野花。”
“没有名字么?”
“恩……”她歪着头想,回道:“我们都叫它‘苣若的花’。”
“苣若?”
她点头,说道:“恩,苣若,和我一个园的扫地丫头。地扫不好,花养的倒是不错,一直是她打理的,所以叫‘苣若的花’。不过,她去年冬天突然失踪了……”
“哦,是么……”
是苣若带我下了山啊……
“你说的那个苣若……是个什么样的人?”
相处四年,我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
“她啊,要比我长得难看一些,做事马马虎虎的,经常惹前辈们生气,但人是很好的。”她回忆道。
“可说起她人好,却也没见她真的和谁要好过,所以我们都觉得她很奇怪。”
“哪里奇怪?”
“其实,大家都有自己的‘白日梦’,但‘白日梦’做多了,就像是苣若那样的,就算是‘怪’了。”
我好奇道:“她有什么‘白日梦’?”
“这话本来不应该告诉你的,不过,苣若已经走了,说出去也无妨。”
难怪当年偷酒的事情会败露,原来苣蓉是这种秉性。
“她说她命里会遇到神仙,还会嫁给神仙做新娘。可师兄你是知道的,天上的神仙随便挑出一个来就是崇清师兄一样的风骨,怎么会瞧得上她呢?”
她凑过来小声嘱咐:“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但这事千真万确。”
“天上的神仙也有难看的吧,比如雷震子什么的。”
“也对,”她忽然开窍的点点头,“要是看上她的是雷震子,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咚!
“哎呀,师兄,你怎么突然打我?”
不打死你是觉得碰你会脏了我的手。
我不想再与这心胸狭窄的女孩交谈了,转身离开。
信步的在通堂间走着,迎面走来一个身宽体胖的老头儿。
“嗨!我的祖宗,可叫我找见你了!”
这不是东元山土地么?
可有段时间没瞧见他了,“你还活着啊?”
“这叫什么话?”他气道,小声在我耳边说:“哥哥我可是神仙!”
“是啊,上次见你时候,半死不活的可不是如今这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将我拉至一无人角落,低声道:“说来话长,我这些日子闭关修炼着。现在,有要紧的事情,你得跟我回东元山去。”
“我不会再回去了。”
“这么干脆?”
“小爷我向来如此。”
“那苣若丫头寄的信,我就扔了。”
“等等!”我急忙问道:“什么信?”
他像是有意刁难我,卖起关子来:“反正你也不会回去了,就当没有这事吧。”
“给我。”
既然他说了,那肯定是有的。
“没带!”
“给我拿来。”
“你一个凡夫俗子竟敢这么对我东元山土地说话?”
“我何止敢这么差遣你?我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告诉别人你害了失心疯,自称自己是神仙呢,听说琼花宫宫主有天眼,咱们刚好借此试试她是不是真的。”
“衰神!你上辈子是我祖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