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间,初澜一直在想,究竟那天下午发生了何事。不管发生了何事,那都是她的错。
还好,明天她就要嫁到隔壁去了。嘴角牵起一抹笑。
黄道吉日,温家的女儿风风光光的嫁到邻居家。
有人替她掀起了盖头,一打眼就瞧见了案上那对雕龙画凤的花烛,初澜想起那个龙凤呈祥的玉佩来,忍不住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新郎官喝得醉醺醺。
她说,洞房花烛良辰美景。
“果然好。”新郎沙哑着嗓子道。
新郎倒了杯酒给她,让她喝下。又是一杯,又一杯,她来者不拒,最后也免不得醉醺醺。
早间,初澜在房里对着铜镜梳妆,似水流年,求不得如花美眷。
柳叶眉,眉笔细细描画。几个月前,眉梢也曾挂上倦怠,满脸奔波劳累之苦。
最后一次,她想,穿越千山万水,去见他一面。
她一直知道黎安在哪,从爹爹那偷听到的。她没去找他,是因为那天小东对她说,少爷说了,他不想见你。
他说,我不想见温初澜。
两日马车的颠簸,又跟人打听了许久,初澜终于到了黎家门前。晚上,趁着月色翻墙到院内。
隔着窗户描摹着映在窗户纸上的人影,初澜心说,安哥哥,好久不见。
许久她轻轻叩了叩门。
“门没锁。”屋内传出她日思夜想的声音,多了分青年特有的低沉。
黑衣的男子靠窗坐着,眼前铺着一块薄木板,手里执着刻刀,听见动静,说:“茶放下就好。”
初澜走近几步,看了眼他刀下的图案,呼吸一滞。她把刻刀从他手里取走,握起他的手抚上自己的眉、眼睛、鼻子、嘴,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男子手背,初澜开口,“是我,温初澜。”
黎安抽回手,是她,初澜。
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终是静默着。
“天晚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初澜咬咬唇,“你这么不想见我?”又安慰自己似得轻声言道:“即便我在你眼前,你视若无物,这也根本不算你见着我了。”她将木板取来,认认真真地刻上“黎安温初澜”五个字。
黑衣的男子僵坐着,又有人叩门,这回才是奉茶的丫鬟,男子轻声迁退。窗户纸上映着两个人影,丫鬟生的机灵,不多言语,默默退下。
初澜吹散了木板上的浮屑,浅笑一声,取了旁边搁着的披风替他搭在肩上,整理披风时,目光在他腰间佩戴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天冷,安哥哥要好好照顾自己。”
留了这么一句话,人已欲推门出去。推门时撞翻了搁在地上的茶碗,乒呤乓啷的响声。褐色的茶水肆意流淌,初澜未在意。屋外安静地落着雪,悄无声息的,大把大把鹅毛洒落在各处。
身后一阵脆响,有一片玉渣迸溅到初澜脚边。
你何必狠心如此?我本无意痴缠。
我去见你,知道你心中还有我,就足够了。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如你所愿,将自己嫁出去,然后派人送信于你,我已嫁做人妇,勿念。我不忍断自己的念,想断的是你的念。七年间,你同我经受着噬骨思念,以后不必陪我受这苦痛,独留我一人就好。
我先嫁你后娶。他日,你迎娶新嫁娘之时,也不要记挂起我。
因为我很好。
新郎官从屋外进来,催她去公婆前敬茶。男子看着依旧淡然抹着胭脂的初澜,反手给了她一巴掌,“你能不那么磨蹭吗?”
初澜拭去嘴角的血,人,是她自己愿意嫁的。他不是他,他不过是在他离开后搬进来的人,也住这间屋子,也会吹笛。
昨夜他踩着她的背,俯视着她,指着自己的腿,说这都是你的错,我娶你,不过是要报复你,我恨你。
是她的错。他初搬过来,看她坐在围墙上,也找了梯子爬到她身边来,她不肯让他坐在墙上,两人推攘起来,他从墙上跌落,摔断了腿,灌木刺破了脸。所以当初她应了他的提亲,温老爷以为她是出于亏欠,允了。
纵使这人人前情深似海,人后恶语相向、拳脚相加。我也很好。
初澜对男子笑了笑,“你看你替家里省了胭脂钱。”唇上被拭开的血染得殷红。
男子嘲讽地看着她,用力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朝正厅那边去。
时光如水,杜温两家结为亲家已有两年。
那一日,初澜只是淡淡地将自己的伤痕展示给母亲,又去书房里把杜峤两年来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力事件一一说给父亲听。最后加了句,我和他的恩怨想必要在今日有个了解。
温老爷出面,杜温二人和离。
父慈子孝,又是两年。
杜峤目睹高墙之上,那红影一跃而下。这是他的梦魇。
他拖着孱弱的腿赶到红衣女子身边时,莫名地发现自己有点想她,两年后,也不想是这样一个相见的方式。
他惊奇地发现,他怨她又爱她,从第一次相见,就爱上高墙之上哀伤的女孩。后来种种,也未曾预料。
他抱起这残破的身躯,他说,“你不许死,我的债你还没有还完,不许死!”
“我不…欠你了。”这世间,再无她温初澜相欠的了,她拿两年还杜峤,另两年侍奉双亲,教导幼弟。她欠的,只有一人。
四年前,她嫁入杜家。他自缢于梧桐树下。她走错一步棋,满盘皆输。
她不知,上个离别之夜,黎安摩挲着木板上的五个字,无声落泪。他重新推开屋门后,对着空落落的院子,呜咽。
她也不知,他十三岁那年,和她走散的那个下午,他被一个男子肆意侵犯,丢失掉所有尊严。他的骄傲,他的自尊,被一个陌生男人踩在脚下,他聆听着心里碎裂的声音,却想着,以后我拿什么和初澜相配?我只不过是个无用的瞎子。他那一刻,有多绝望?
她亦不知,她送去的信,让他在脑海里重演了那天下午的绝望。他在丢失掉骄傲自尊苟活的七年后,终于可以在确定她很好后,释然的离开。
“他长我四岁…四年前的今…日他弃我而去,我亦在今日追…随而去,谁也不要拦我。”初澜口中吐着血,在杜峤怀中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么一通话。
杜峤第一次这么恨她口中的那人,他未见过黎安,心里诋毁他不过是个懦弱的瞎子。他也恨自己这腿不能令他健步如飞,送她就医。他慌乱地大喊,匆忙的奔走……
温初澜,并没有死。
杜峤说,为什么不连并着黎安那份一起活着?
她看了看床前痛哭的双亲和幼弟,笑了一下,“那没有办法了。”上天有多残忍,生不得结发为夫妻,死亦不得同眠于墓穴。
初澜身子好些了,去见了黎安。她取下发间的银簪埋在墓前,说,先许它陪你,我晚些就来。
一个面生小丫鬟急匆匆而来,捧着个锦盒递与初澜,道:“你必是温小姐了,这是少爷留下的,我听老夫人说你在此处,想把这个送你。”
锦盒里,是玉渣。龙凤呈祥的玉佩,曾被他砸碎在她身后。他又收敛起残渣,不肯断了念想。
初澜收好,对小丫鬟道谢。目光深远处,有个黑衣的男子,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年,她缠绵病榻,念,死当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