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回,意庚送了小凤阳一只八哥。
凤阳提溜着八哥的翅膀拐到了星枫阁,星楼一见就皱眉,说她性本恶。凤阳不理他,顺手将八哥放在了回廊的阑干上,八哥叫,性本恶!性本恶!
凤阳伸手去赶八哥,“你跟神君一般恶!”
八哥扑腾了两下,又落了回去。
星楼拂拂袖,自去忙自己的事去了。这只八哥估摸着她也只是图一时新鲜,只要不惊扰自己,就由她在这耍。凤阳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喜欢往这边带,玩尽兴了吃够了,随手就丢在这。
上次不知从哪弄来一盏琉璃宫灯,抱了过来。看着晶莹剔透,却也是普通式样,唯独放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好看的紧。她起初喜欢,挂在檐角,痴迷地看。又几日,不还是因他骂了她两句,就把它砸个粉碎。
凤阳逗弄着八哥,教它说话。不记得从哪看来的一句,八哥一点也没有刚才的机灵劲,死活学不会,她一跺脚,回清心殿了。
星楼从书房出来,看那只黑八哥还在阑干上蹦蹦跳跳的,就转身回书房取了个站架,这也是凤阳带过来的。架子上的脚链是可取下的,他没替八哥拴上。
自此八哥在星枫阁落了脚。日日跳着脚说着宣、宣。星楼猜着,是从意庚帝君那里学来的。
意庚当初得了两只八哥,一只给了凤阳,一只给了离泱。离泱的八哥都会念诗了,自家的八哥却只会说几句话,翻来覆去聒噪了一整年。鸟是凤阳先选的,她却执拗地以为意庚故意给了只笨的。
凤阳实在不能忍了,她拎了站架给了个路遇的仙人,说送你个精致的金制站架,这个黑不溜丢的鸟长在上面了,取不下来,你勉为其难收下吧。于是路人满脸黑线的接过去了。
此刻星楼想着旧事。枕畔的人,呼吸轻浅。二人发丝散落,缠绵勾连。星楼不自觉的带了笑,笑容刚牵引出来,神色忽然一变,喉头一甜,抬手扼住脖子,拼了命的将不适忍了下去。身体还是做出不经控制的反应,弯了腰,地面上积了一滩殷红的血。
他警觉的朝里侧看了眼,她酣睡依然。背过身后,身畔的人睫毛颤动,被子掩盖下双手握拳,指甲嵌进肉里,那双眼依旧闭着,咬着唇要多么努力才能不啜泣出声。
天色微明,凤阳便起了。星楼在床上假寐,过了许久,才听到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不似女子。睁眼见远森捧着一只汤碗,笑道:“凰儿说你早就醒了,让我把药熬好送来。”汤碗送到他手里,“药已吹凉,神君自己服下吧。”
手心感受着汤药的温意,也不似寻常一样一勺一勺慢慢的喝下,而是捏起碗沿,豪气万千的咕咚咕咚喝下去。
“这架势倒像是饮酒,不打扰神君休息了。”远森即离去。
一整日里也不见凤阳。星楼强撑着睁着眼睛,好像脚软绵绵走在雾蒙蒙的天地,最后还是远森来唤醒他,如常的送上一碗药。
星楼盯着浅绛色的汤汁,“她呢?”
“凰儿在书房呢,闷在书房一整日了。你想见她?我这就去叫她来。”
“不用。”星楼伸出去取汤碗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彩绘云凤纹的瓷碗倾倒在茶盘上,他脱力般靠在床上,闷哼了两声,神色如常的用手拭下嘴角新鲜的血迹。远森递过来一张帕子,他接过来擦干净手。展开帕子一看,上面绣着绿意盎然的梧桐树,枝头立着一只火凤凰。
这帕子,他见过。
凤阳两万岁那会儿突发奇想的学着刺绣,第一幅绣品便是几株檀香腊梅,偷偷塞进他放画卷的瓷瓶里,还当他没看见。只是她假装在书架上翻翻找找的瞬间,他就取出帕子,将它化作灰烬。她转身过来的时候,眸子里正好映着火光,她就这样呆呆的看着,一反常态的沉默着。
之后她依旧刺绣,被他撞见过几回,绣工是越发精进,只是再也没送与他。
星楼盯着帕子,心里有点涩。他现在想起来,那时瓷瓶里还有另一张帕子,离泱送的,他随手丢在瓷瓶里,落了尘,也忘了。
远森看他盯着帕子发呆,又出去预备另熬药给他。
手里的蒲扇轻轻摇着,炉子里的火早就熄了,袅袅青烟飘着。眼前绛色衣袍晃动,凤阳才回过神来,“药都服下了吧?”
“打翻了。”也不做其它言语,按着各自的份量,将药材一点点加进药罐中,嘱咐凤阳看着火,远森去了一趟凤仪殿。
同他一起回的还有小狐狸,小沫独自捧着一个木匣拜见星楼,不远不近的行了礼,见床上的人毫无反应,找来屋外的远森,好不容易壮了胆跟着上前两步,远森就将她拉了出来。
“神君已经歇下,我们不便打扰,你先回去吧。”远森接过匣子,送客。
远森去后院,凤阳依旧摇着扇子,灵魂出窍般,药罐里的药汁咕噜咕噜翻着泡,她也不知不觉。
远森把妆匣递给凤阳,“神君已经歇下,你既然想去看他,就别在这处窝着了。”
凤阳愣愣地打开妆匣,一张张帕子齐整的叠放在里面,她随手拿起了最上面的,念到,有匪君子终不可谖矣。
当初八哥嘴笨,只学会这句里的一个字。
谖,忘记。
谁敢忘?她在星楼书房里闹腾,翻出一张张画卷,想看看有没有偷藏什么女子画像。画上明山净水,好不无趣。唯见瓶底一张帕子,一双并蒂莲。她猜出是离泱送的,与他交好的仙子除了她,也没有旁人了。她也见过他将旁人送的帕子随手丢弃,结局凄凄惨惨。她当时也没料到,她的更甚。
后来有了化作尘的帕子。再有许多绣出却送不出的手帕。
凤阳把木匣盖上,抱在怀里,去看星楼。妆匣放在枕畔,曾经诉不出的衷肠她就跟远森诉,现在他是她的了,依旧诉不出。
她就在床边枯坐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