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木小树,也是枸。
你们从不问我,想做谁。
塌前堆了满满的竹简,匆匆一瞥,刻的竟是往日旧梦。梦里的种种,青生姓名出现次数不过一二。
塌上的人酣然入梦,梦里那人是木小树,还是枸。无碍,枸那木人里拘的还是木小树的灵。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不过分别短短数日,他却青丝换白发。
寻不到你,我就等你。
倒是童言无忌,却是言轻意重。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方小院,少年已白头。
塌上人梦醒,睁开眼看床畔人,问说,你是谁?
我是谁?木小树?枸?抑或是只火凤凰?
“你等的那个人。”
“岁月不居,我已不知我等的是何人。”
床畔人拉住他的手放在胸口,“是我。”
唇畔牵出微笑,将冰凉的手从中抽出,“我等了太久。”但我知道是你。
床畔人替他掖了掖被角,“那是你违背诺言在先,这等待是罚你的。”
门外有人敲门,见无人应答便自行进来了。
“青师傅,身体好些了吗?”来人将手中的药放在桌上,抬眼见了床畔人,一时怔忡。
来人身后躲着个杏眼的小姑娘,抓着男子的衣角偷看,忍不住叫了句“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哪来的奇怪想法。这妙龄女子又怎会是她呢?
数十年前,青师傅一把火烧掉了所有木人。火光冲天,四周的邻居前来灭火,青师傅将人拦在院外,只他大着胆子爬上墙,火光太盛,浓烟滚滚。院外人吵吵囔囔,院内人无声恸哭。他曾问过枸姐姐去处,青师傅总摇头说不知。他猜想枸姐姐因灵珠破碎,魂归大地,青师傅终于笑了,说她活着呀,活着不是对我最大的恩赐吗?尚且年幼的他争辩说,枸姐姐虽然活着但不能陪在我们身边,怎么算是恩赐呢?
董涟转身摸了摸女儿的头,想起早逝的妻子来。活着,确实是恩赐呀,你知道她在世界的某处,过得很好,足矣。
他走过去对女子行礼,自我介绍是青师傅的大夫。女子让出身来,董涟替青生把脉。董涟把青生身体状况与她说明,用药剂量和禁忌一一交代,带着女儿离开,自始至终未问她是何人。
生活起居,悉心照料。青生偶有神志不清,不辨来人,有时唤她小树,有时叫她枸,更多的时候不知她是谁。董涟女儿常来玩耍,唤她神仙姐姐,青生亦将她视作董涟来,跟她说枸姐姐如何。
窗外的栀子花送来幽香,青生靠在躺椅上小憩,女子在身边做着女红,手里的针线穿飞绣的是龙凤呈祥。不小心扎到手,痛呼出声,吵醒了青生,他将她指头的血染在自己唇上,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他吻了吻她的手,亦像当年。
阳寿几何,亦有命数。
即将离去之时,神识回归。他是天界小将,初升为仙,一见倾心,痴心多年,贸然求娶,共结连理,喜不自胜。他们做夫妻不过数月,已是三生有幸。只是他痴心不改,听闻她在人间,他也托生为人,幸而又幸,得续前缘。
他陪伴着那灵几年,她亦还了他几年。
她着素衣,设灵堂。
青生故去三年,她依旧守着。
意庚唤她回天界,她不允。
“纪修位归仙班,天上仙不是曾经眼前人。”
“你如此说,我要是也来人间托生为人一回,你怕是不认为父了。”
“小女不敢。”
“你仍有一缕灵未归位,我唤你回去自是要你还我个完完整整的凰儿。”
“小女此行是还债的,过往的债要还得干干净净才能完完整整的回去。”
“你还欠谁的债?”
“我亦等了许久,记不清那人。”
“凰儿,你且等在此处,你欠的他会来取,你也早些还他,自是两不亏欠。”
她亦如意庚吩咐,等在此处。青生痴,她也痴,这周遭的人便对这院子里的人避之不及,寻常往来不过董家父女,亦或天界长父兄弟。
秋去冬来,当年的杏眼姑娘已将嫁做人妇,董涟欲请她过去,小花不情愿,神仙姐姐这等容貌,来了要抢新嫁娘的风头。
这不是难事,她幻化出寻常妇人模样。董家父女知她不是常人,从出现在青生身边到他逝去三年至今容貌未变。现如今妇人模样倒也不足为奇,小花也开心许多。
新娘凤冠霞帔,美艳绝伦。
“你手里的是凤,我手里的是凰,凤为雄,凰为雌,以后就是我们的信物了。”耳畔似乎有谁在轻声言语。
她坐在酒席的僻静处,自斟自饮。婚宴到中场,身边人走开了一下,有个陌生男子坐到那位置上。
她回去,他也跟在身后。
她道:“我似是不认识先生。”
“我认得你便够了。”
“老头儿说我欠你些东西,让我早日还给你,可我不知我欠你何物,你此次来可是来讨债的?”
“你说是便是了。”
“好生奇怪,我说是便是是,那我说我不欠你,可也是是。”
“姑娘的绕口令说的极佳,只是这个是是不是。”
凤阳拨弄了一下炉子里的炭火,说,那我欠你何物?我早日还你就是了。我这人门前多是人搬弄是非,你待在这过久,多为不妥。
“姑娘甚是为我考虑。”
“人人都知这院子里住的是个疯傻之人,近日前来拜访的都是些俊秀人物,只怕脏水越泼越多,也抹不干净,可还是觉得脏。”平缓的语调终于有了起伏。
“凤阳。”
“这世上凤凰多得是,何来一只叫做‘凤阳’,把自己比作太阳,自视甚高,也是个眼高于顶的狂人。”
星楼取出折扇来,展开平铺在桌面上,哪来自视甚高,她明明是看低自己。
凤阳把扇子合上,拿在手上,食指和拇指捻动这扇骨,说,她是眼高于顶,是遇了个人,成了怂包。拇指滑动,纸扇展开,素白的扇面。凤阳伸出左手,一点点把纸扇撕破。
星楼不动声色,待她撕完了扇子,才轻轻开口,“你素来爱用火,一把烧了干净。”
“我怕有人把灰烬收进瓷瓶,放在心口位置带着,怪恶心的。”
星楼笑,也不知你说的是谁。
“我记得似乎有这么个人,也不记得他是谁。老头让我在这候着,说他会来寻我。可我想他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又为何要在这等他?我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想去管别人。”
“或许那个人能给你一个答案,告诉你,你是谁。”
凤阳站起了身,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了一坛酒,给自己倒上一杯。
星楼抢了过来,说你现在不能喝酒。
凤阳晃了晃酒杯,说,你闻闻这是什么,老头子早就留了后手,把我的酒不知换成了什么。轮到你来管我,我早就成了酒鬼。
“你现在能喝几杯?”
“半杯便是多的。”
心情好酒量就好。“你是不是不开心我来?”
“我哪里有不开心。”
“你不必骗我。”
“我见你,便有了不好的想法,像是对不起青生。”
星楼听了这名字,终是恼了,也不想玩什么猜谜游戏,把凤阳揽在怀里,宽大的袖子把人包的严严实实。他贴着凤阳的额头,说,是怎样不好的想法?就去吻她的唇,撬开贝齿,轻柔安抚。
“嗯,是这样?”他抽空问。
凤阳哭,何止这样。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我所求的只是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