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将宋珈从梦境中拽了出来,睁眼时,她发现窗外早已天光大亮。
不知不觉之中,明日最终来临。
桌上还摆着药罐,里边的药汤已然凝固,倔强地扒在罐壁上,费了她好大劲才清洗干净。床榻上胡乱丢着党有道擦完雨水已然风干的那块布料,仿佛还在诉说着某人焦急万分又失落万分的心情。
走出宗门,除了同宗弟子,她看不见其他人。
即使再走远一些,也迟迟没有人走上来牵住她的手。
党有道真的走了。
被她说了那么伤人心的话,某人估计一气之下就乘着今早的雷远走高飞了。或许再见面时,他已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仙,即使她冲上去热切地打招呼,他也只会面无表情地问道:“姑娘,你是哪位?”
党有道动用所有残存的灵力把她送回这过去,告诉她一定要离自己远远的。可他没想到的是,不论从头来过多少次,命运总会把他们绑在一起,即使宋珈真的刻意不去见他,他也会自己寻迹而来。他们就像两块互补的拼图,怀着填补缺口的欲望不停寻觅彼此。
于是到最后悲伤难过还是会势不可挡地袭来,这就是他们故事的底色。
宋珈又开始了一个人的修炼生活。
挖药、捣药、服药,周而复始。
仿佛有关党有道,有关那只兔子,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徒徒,你先别挖药了,你过来,让为师看看。”
长老背着手凑上前仔细观察乖乖走近的徒弟,眉头皱成了一团。
“果真不一样。”
“师尊什么意思?”
忽然,师尊拉开两步距离,伸出一根手指指上她的鼻头。
“你是哪里来的老妖婆,附在我徒儿身上?”
“……”
宋珈几乎把自己所有大小糗事掀了个底朝天才让师尊相信她就是她这个事实。原来师尊躲在暗处观察了她好几天,怎么看她怎么不对劲,后来终于捉住一个所谓破绽。
“为师觉得徒徒的眼神和以前大不相同。一个只有几百岁的年轻人,怎会有跟几千岁的人差不多的眼神?饱经沧桑,看破红尘……”越说越离谱。
“师尊,我就是感觉生活有点无聊罢了。”然后双眼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颇为无神的死鱼眼……
“你看你看,为师说什么,天天活得跟个药王谷弟子一样准没好下场。”师尊掰起手指来,“天天不是挖药,就是捣药、炼药,无聊至极。徒徒,你差不多也该回归正常生活了。”
正常生活?
经师尊这么一提醒,宋珈方才记起自己初入宗门的那两三百年。那时候她天天打磨自己说话的技巧、提升自己的情商,就只为讨好各路人等,从他们身上获取用于修炼的灵力,活脱脱把谈情说爱当成了一项使命和责任。
而对于这个无比清奇的宗派来说,如此修炼恰恰方为正道。
如果现在的她仍能像那时一样,内心澄明、空无一物,或许就能如常地安心修炼了,然而可惜她不是。心中一旦曾有更美好的事物停留过,就不愿意再把其他情感随便塞进去了。
其实宋珈也并不只跟各种药草较劲,她还会时不时去藏书阁逛逛。
甫一进藏书阁门,一个当值弟子便无比熟练地把一本书递与她。
“你是不是要看这个?来了多少次了,每次来就是拿它。”
“……就是这个,多谢。”
“又不是什么武功秘籍,就一本神仙名册,除了名字就是名字,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宋珈翻开这本名册,映入眼帘的便是如弟子所说的各路神仙名号,密密麻麻地井然排列着。她一个一个地寻,一页一页地找,结果又是翻完一本之后,从头至尾都没见党有道的存在。
这本名册每年都会更新一次,而宋珈每年都会来检查一道。不真正确认党有道已然位列仙班,她的心中就始终惴惴不安。
距离党有道灌下汤药离开之后已经过去了快十年,可是年年的神仙名册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难道他是在哪重天卡住了吗?还是,被天雷劈散了……
于是在第十年,在她又翻完一本没有党有道的名册之后,宋珈打算出门去捡某人的尸骨。
从那时起,她常常感觉自己被跟踪。寻找一副尸骨必然是路途艰辛的过程,宋珈不得不只身翻山越海,一点一点地打听询问,而她身上盘缠并不算少,被不怀好意之人盯上属实正常。
可是那人只是跟着她,迟迟没有动手,让人看不透意图。
终于有一天,宋珈实在忍不了了,她心生一计,决心要把这人揪出来。
这一世的毒花海如今依旧一如往常地盛放着,让宋珈感到颇为熟悉亲切。只是直到现在她才惊讶地发现,这些花儿竟然能够迎着微风浅唱低吟。歌声灵动如流水,似乎在传达欢喜之情。
不过,她不是来赏花的。
宋珈凭着记忆一路找到那酒楼,心下安慰地发现露台尚未被拆。她正是打算借用这个露台来逼出那个烦人的跟踪狂。
露台上,点完菜后,她安安静静坐着,竖起耳朵聆听四周响动。然而除了嘈杂人声之外,她什么意外的动静都没捕捉到。
“……没想到还挺稳得住。”宋珈嘀咕一声,看来不得不采用那个办法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手往旁边护栏上一搭,翻身就往露台外飞下,整个动作不过弹指之间完成。她觉得,如此飞快迅猛而出人意料的举动,应当能让跟踪狂不得不从暗处现身。
结果没料到此时突然飞来一只肥胖的蝙蝠。似乎是受了惊,它横冲直撞地飞来,好巧不巧把正准备完美落地的宋珈撞出了预设路线。
她一边飞一边想着:“……可能得脸着地了……”
结果,宋珈落入了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
即使没有下雨,她的脑中依旧闪过了十年前那场雷阵雨砸得满脸满身的酣畅淋漓,以及周身传来的滚烫体温。
“……党有道?”
本来面前的人为了伪装,特意戴了一副面纱遮住自己的样貌,结果此时被风一吹,脸全给露出来了。
脸色惨白、唇色如血,一双红瞳深如潭水,不是魔皇还能是谁。
“是我。”他扶着宋珈的肩膀,上下逡巡着面前人的脸,像在反复抚摸一块珍藏已久的玉。
震惊之余,宋珈突然记起了那个跟踪狂。她抬头望楼上看去,而露台上除了一个将担忧的视线向这边投来的酒楼小二,便没有其他人。
“你在找什么?”
“……有,有一个跟踪狂……”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党有道的眼睛回忆起被跟踪这件事,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子委屈,“……我出来找你,人没找到,结果,还被盯上了……”
没想到这家伙非但没有表达同情,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跟踪狂,就在这里。”他指指自己。
“……什么?”
“那天我喝完药,听你的话,就去等待天劫降临。本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你了,但是等雷真的劈下来时,我又感到十分后悔。我想,即使你不喜欢我,我就是默默看着你,也比忘记你要好,所以我就躲到一块大石头底下去,避开了天雷。”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不起,珈珈,你辛辛苦苦熬的药,我全给浪费了,还一直跟着你,让你吓得要命。”
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扒在宋珈身上,党有道颇为失神地将它们撤了回来。
看到党有道将手默默收回,她的心中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混合着泪液的咸涩,烧得她胸腔泛疼。为了缓和痛感,她捧住党有道的脸,亲了亲他的唇角。
“从前天天和你待在一起,我从来没有生气不耐过,如今还出来寻你的尸骨,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在想什么吗?”她上前环住党有道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胸前,感受着那双试探着抚上她脊背的手,“只不过,假如你不快快飞升……”
“……我便会灰飞烟灭、魔域也会因为我而走向倾覆。”党有道在她的头顶上说道。
“党有道……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不是记起,是这些事情总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从第一次见你时起,这些梦境就好像一直在讲另一个我和你的故事。”虽然宋珈看不见他的脸,但她知道党有道一定在笑,“或许我跟你,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相识。”
“……既知如此,你不怕噩梦成真吗?”
“……有你在,那就不是噩梦。”
紫红色的毒花之海,在极光照耀之下绽放出绚丽的色彩。明明没有一丝风吹过,却纷纷摇曳起来,吟唱起温柔而美好的歌谣。
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就算天塌地陷、不得好死,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