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灰尾鲛人
谷桃见小鲛人眼神坚定,知他问心意已决无法再劝。
但若叫小鲛人平白横死在她面前,而她径直取走蜃珠,这又是她所不愿看到的。
人间有一言,谓之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虽然小鲛人不是为她而死,但其中何尝没有她的因素所在。
她长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有什么想要传承下去的东西交给我吗?”
小鲛人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已经看破了一切一般,她道:“我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杀死外面的那只半妖。”
“若说还有什么事想要交付于你,那便是请你妥善保管好蜃珠,蜃珠本是我族圣物,它代表着这世间混沌未开之时所有的纯洁澄澈,然而却被那只半妖操纵着,染了无数的血腥。”
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声:“我族的宗旨原本与蜃珠相符。不沾世事,不惹尘埃。可最终却走向了这样一个结局。”
谷桃听得心中感慨万千,可是却无可奈何。她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答应了小鲛人的条件:“你放心,我取蜃珠,只为救人。待救过人,我便会将蜃珠投放回西海你族之内。”
小鲛人却摇了摇头,她道:“小姐姐,我知你心地善良,不是一个残忍暴虐之人。若你将蜃珠投放回西海,那之后拾到它的主人也难知是好是坏。不若就交放在你的手中,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
谷桃明白小鲛人心中的一片好意,便应下了这件事。
她看着尚且年幼的小鲛人心中戚戚然。鲛人一族唯恐沾惹是非,避世良久,以至于妖族都怀疑这世间是否还有鲛人的存在。
可最后却还是因着本族之妖而出现了灭族之灾。
谷桃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一种情愫,只觉悲愤而无奈。
接下来的几日谷桃都装作在寻找蜃珠的样子四处游动。
与此同时,她又装作出一副畏惧灰尾鲛人的样子绕开了他的贝壳所在。
可那鲛人却不知是心生警惕,又或者受了什么伤,竟然几日都未曾露面。
谷桃心性平和。并不因他的不出现而感到着急。
小鲛人已挨过这么多年的血海深仇,如今自然也不在乎这几日。
不过好在第七日,鲛人便再次露了面。
未免叫人心生警惕,谷桃并没有立时将他引向宫殿内,而是同上次一般先打了起来。交手三五回之后,她便向宫殿游去,一边游动一边攻击着鲛人。
鲛人不疑有他,果然跟了过去。
待到了宫殿门前时,鲛人停顿了片刻,但很快又追逐了上去。
宫殿的大门缓缓地关上。
由血红色的珊瑚与灰色的礁石所铸成的宫殿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不沾染一丝风霜。
谷桃游入宫殿,便看见小鲛人站在那一面布满了鳞片的墙壁旁,不曾隐蔽。
此时宫殿的大门尚且未曾合上,但那条灰尾鲛人依旧不带一丝犹豫的游了进来。
按照原本的计划,谷桃本该此时去往西角一个绝对安全的角落里,避免最后被结界误伤。但此刻,她却不由得停在了这里。
两条交人相对而立,未曾交流,但二人之间却有着一股莫名的气氛涌动。
灰尾鲛人双眸血红,看着依旧如同稚女一般的银尾鲛人,眼中划过一丝怅然的神色。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去一般,缅怀道:“小韵,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谷桃已与小韵相处了几日,却始终不知其名讳。
她曾问过小韵,小韵却说这世间只剩下她一条鲛人,知不知道名讳又有何区别呢?
只是没想到这条灰尾鲛人,却是最后一个能够叫出小韵名讳的人。
小韵却并没有因为灰尾鲛人的感慨而放松分毫。她面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肃重,看着灰尾鲛人如同在看着一个死敌一般。
灰尾鲛人并不意外,没有得到小韵的回复。他收起了腮鳍,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小韵听到他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她指着身后墙壁上的鳞片,哀怒地质问道:“原谅,谈何原谅,你毁我族人近九百余数,我要如何原谅你?”
灰尾鲛人只是无奈地苦笑:“我并无本意毁掉鲛人族,我只是想成为一个妖,一个纯血统的妖。”能够再靠近你一点点,能够和你一起死去,而不是如同人族一般,让你见到我衰老的面孔,先你一步死去。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自青梅竹马之时便心仪的姑娘,眼中血色未退,却也依旧熠熠生辉。
谷桃能看出他眼中的情意,但却不能理解他所做下的一切。
小韵并不想知道他心中到底是何想法,而是厉声喝问:“本意?我的族人,皆因你而死,你可敢否认?”
此话一出,灰尾鲛人便知道了小韵的心意。他苦笑了一声:“不敢。”
“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脸面叫我原谅你?”
明明是这世界上最动听优美的声音,可是如今入耳却只觉酸涩。灰尾鲛人站在那里,半晌不曾言语。
他是鲛人一族族长的孙子,虽然父亲是一个人族,但鲛人族的一应事务,宫殿内的一切机关禁制他也是知晓得。
今日谷桃将他引至此处,他便已知晓了小韵的打算。
其实今日他大可不必来此犯险。
只差最后一只妖,他便可以彻底成为一只纯血统的妖,他大可以耐心的等待下去,即便不是谷桃也可以是其他的妖。
可是他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小韵。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过小韵了。
妖的一生无比漫长,再长的时间也不过如同指间流沙,微不可言。
可是他曾亲眼见过自己的身体有年幼到成熟,再由成熟转向衰老。
可是他是如此的畏惧衰老,畏惧死亡。
他是人族里的异类,也是鲛人族里的异类。
传闻鲛人泣泪可得珍珠,他名义上的父亲,为了得到那些珍珠,每日对他非打即骂,那座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对他指指点点。
待他逃回了深海,回到了族内,族人却也之时冷眼看他,只有小韵,不在意他血统的不纯,每日同他玩耍。
他一天天的长大,在某一个难以启齿的梦里,他知道了什么是喜欢,也确定了让他倾心一生的人。
可是他血统低贱而卑微,如何配得上如此纯洁稚嫩,高不可攀的她。
他在卑微中沉寂。就在浑浑噩噩的某一天里,他照见了一面银镜,镜中人的脸上布满了如同深壑般的皱纹。
镜子里的人沧桑而丑陋,一点也不想以美而闻名的鲛人一族,而像是深渊里爬出的丑陋的厉鬼。
便连身下都鱼尾,也是难看的灰色,鳞片掉了大半,失去了该有的光泽。
那一刻,他的心中突然无比的畏惧死亡。
他仿佛能听到死亡向自己延伸而来的窸窣声。
他如同疯了一般大喊大叫着,砸碎了宫殿内的一切事物。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蛊惑着自己:“你想要恢复纯血统,成为一只真正的妖吗?你想要长生不老,和你最喜欢的小韵在一起吗?”
他自然是想的,那道声音仿佛听见了他的回应一般道:“那便去杀了你的同族吧,只要你杀了一千只妖,那么,你便可以恢复你身为妖的身份了,那个时候,你便可以继任鲛人族族长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和她在一起了。”
“杀了同族?”不可能的,即便他们对自己冷眼旁观,但他们是自己的同族啊?
他怎么可能回去杀了他们,他失控地摇着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宫殿外的侍女仿佛听见了他崩溃的叫喊声,她皱着眉头游了进来:“又怎么了?”语气中尽是不耐。
“你看,这就是你的好同族啊?他们可有半点真心待你吗?既然没有,为什么又要对他们心软呢?”那道声音反问着他。
是啊,为什么要对他们心软呢?他每日顶着这样一张衰老的身躯外出,他们难道没有在背后里嘲笑他吗?
眼前的画面似乎都扭曲起来,他仿佛看见那个宫女在嘲笑他:“丑八怪,血统不纯的怪物。”
“竟然会老成这幅德行,真是污了我鲛人一族的名声。”
眼前的一个人仿佛变成了无数个人在对他指指点点:“就应该同他那个短命的娘一同死在人族才好,何必回我族,污了我族的地界。”
“就是,他那个娘也是个不检点的,身为尊贵的族长的女儿却偏偏喜欢上那些凶狠残忍的人族,瞎了眼的蠢货。”
“就是就是。”
“不是这样的!我娘不是这样的!”他仿佛还是年幼时一般,摇着头,想要反驳这些声音,可是出口的声音却如此沙哑沧桑。
他透过这些人的眼瞳再一次看到了苍老的自己。
“怪物!”
“丑陋!”
“声音难听的要死!”
“恶心!”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小韵站在自己的面前,她摇着头,目光同情而讥诮:“你血统不纯,太过低贱了,如何配的上我?”
血统低贱,配不上吗?
一句话将他浑身的血液击得冰凉。一个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小韵穿上她织好的如同海洋一般璀璨的鲛纱嫁给了另一条鲛人。
她言笑晏晏,面上温暖而幸福。
一晃眼,他仿佛又见她一脸娇羞地躺在他人的身下,帘帐放下,他能听到她发出的这世间最为动听的声音。
而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他。
“你甘心吗?甘心这一切都变为现实吗?”那道声音又在耳边问道。
不甘心啊。
他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同他人在一起。
他不甘心!
随后,他便觉得眼前变得鲜红起来。
等他在恢复意识之时,便见到一群宫女和自己的祖父,鲛人族的族长倒在这宫殿的一片狼藉之内。他们双目瞪大,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