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帝天国师!”
不知从何处传来第一声高呼,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多,在跪拜的满朝文武中形成声浪。
没有人敢于正视耀阳下的身影,因为单是匍匐,便能感受到灼背的光和热。虽然黎明前的黑暗在大多数人脑海中模糊不清,晨霞也好似一晃而过,但躬身不起的域外仙人足以说明一切。在国人内心,那位存在,早已等同于高天之上的巨日。
白衣青年看着跪在最前端侍从装束的男子: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如今精瘦的脸庞也刻上了坚毅的棱角,若非如此,只怕也无法从国师手中留得性命。但他生不起任何过问的念头,凡人朝中种种,早就不是其在意之事。
他转向一旁恭敬埋头的紫裘老者和青衫女子,抱拳道:
“晚辈失礼。”
此刻再无禁锢,然而这两人却依旧未敢轻举妄动。半晌无话,寂静中居然隐约传来低微的兽吼之声,伴以骨节噼啪作响。宋姓女修偷瞄老者,见其仍面不改色地注视着阿不力孜身上的异变,顿时知晓这必是门诡谲的法术,也就不再惊慌。
待白衣青年回望,斗篷之修已于初见时无二。
“阿不力孜愿誓死追随前辈,只求解答一惑!”他单膝跪地,仰头环拜漠蓝长空,然只余缕缕硝烟。
又不甘地重复三遍后,忽瞥见青年瞳孔中一闪而逝的青芒。
“记得小友是要讨人如何?若不嫌弃,在下可为助力。”阿不力孜随即躬身走近,见后者面露迟疑,又忙言道,
“那破损的传送阵,我亦有材料修理。”
……………
“阿不力孜么,其意……”识海中虽已不见人影,却依旧传来无比温暖之声。
“师尊?”
“无妨,此行本就超你修为能力甚多,既出此事,为师也不便再大肆出手,多个挡箭牌并无不可。”
“其实弟子仍有一事不明,师尊为何不直接消去此地记忆?”
“傻徒儿,此地所有人的记忆为师都可以消除,但唯独无法排除潜在观者的记忆,因此行替换之法。”
“观者么……”他想到了那诡异的白衣身影。
“不想其道种已遍布寰宇,看来区区数千年间,此界竟大生变化……临行前你且再检视下西南城脚方向,有一瞬……略显蹊跷。”
“弟子遵命。”
…………
白衣青年终于肯首,而后跃上檐角,阿不力孜紧随。
“方才楚前辈欲取我性命,晚辈承蒙偶遇高人相助才死里逃生。前辈若不再相阻……”
他双手握持枪柄,欲将长枪拔出,但对方却愤怒地瞪着黑袍修士,怒吼一声,撕下半个臂膀,腥水沿瓦片缓缓滴落。
“阿不力孜,你好自为之!现在的楚某确实奈何不了你二人,但也绝不会接受你这小辈的施舍。”
虽身被重创,鲜血却不等喷涌而出,便燃烧成紫色青烟,使其人疾速向远方遁去,不知所踪。
紫裘老者叹了口气,“后生可畏。”
“晚辈不敢。”
他摇了摇头,“借来的力量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小友不必过谦。”
“我会在仙府为阁下留名。”青衫女子亦郑重抱剑。
白衣青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低身欲搀起一直伏地的凡尘帝王,但后者似执意不从:
“若国师不接封号,我等愿长跪不起。”
“我等愿长跪不起!”又是群臣声势浩大的回音。
“这……我一介清修,何以受之?”
此时一只苍老的手掌抚过后背,
“只是凡间称谓云云,小友何不接下?”紫裘老者首次露出属于老人的和蔼笑容,眼神里带着些许追忆。
“那好吧,陛下请起。”
已然身加龙袍的中年男子看着手握长枪、气宇轩昂的新晋国师,以及其身后气势逼人的黑袍仙从,更显欣慰——他知晓自己从未错付。
“那帝天国师,我等就先行告退了。”
话音未落,老少两人便已化作视线中的小点,显然是一刻也不愿多留。
帝王上前,与国师并立,面向群臣挥袖:
“传我号令,昭告天下!”
“今日朕重归帝位,欲拨乱反正。细数先师废帝罪行,扫除羽翼余党,还天下清明。罢陵武郡……“
辉光之下,朗朗之声,谁都没有在意人群中窜隙而过的渺小身影。从后殿到殿前,直至奖惩尽数宣读完毕,众文武才始觉前列骚动:
原来是几个侍卫拿下了欲接近皇上的贼人。
众目睽睽,数柄白晃晃的长枪叉着那颗滑稽的头颅。
“属下失职,不知何时趁乱混进这贼子。“禁军统领跪地。
圣上龙颜不悦,正欲摆手将其就地正法,谁知那只穿里衫的小贼,竟行云流水般施以一套极为标准的觐见之礼,而后抬首,蓬乱的面容上赫然是一对毫无歹意的瞳孔,让百官极为错愕。
“小人贸然近前,望陛下恕罪。但所欲求见者并非陛下,而是国……“
话至一半,难堪的禁军统领便极不耐烦地伸手按住其身,左右亦上前将之拉拽而下。出人意料的是,这贼子竟猛然挣断衣服,一跃扑至国师脚下,抱住其小腿。
侍卫碍于国师威严,一时无人敢上前半步。朝野议论纷纷,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国师开口道:“让他说下去。“
皇帝恭敬地点头称是,侍卫自然吓得赶紧全部退下。
此时帝天才仔细审视起这个糟蹋青年来:他的五官依稀让人有种怀念的感觉,陌生到令人怀念,熟悉到使人神滞。那是主动忘却的遗症,在自己二十余年的人生中,究竟曾与何人共处过如此长久的时间?
黑衫青年没有松开双手:
“不瞒陛下,小人与当今国师有旧,望其为小人……做主。”
青年开口时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可无论哪样神情,帝天都从来没有在这张容貌的主人脸上见过,他知道二人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皇帝狐疑地看向国师:“此话当真?”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才会愈发珍惜,愈发渴求。
帝天叹惋地发现,狗蛋本该拥有的锐气与棱角已尽数被凡人的数年沧桑所磨平,全然不像个年轻而意气风发的青年,仿佛石像一般的悲喜之色,自始至终也没有丝毫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