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阑这一觉,睡得并不好。说不上是惦记牵挂着谁的。她素来都是没心没肺的,人家的事,极少放在了心上,她身边的大多不是神则是仙,哪里需要她一介凡人忧心。但又说来,凡人肉身的她比不得神仙鬼怪,需得吃五谷杂粮,需得以眠修养,也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此,她便发梦了。往日里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光是养精蓄锐,不发梦的。这次却梦了个奇怪,一觉醒来,吓煞了众人。都说小主向来不是睡她个十几、二十天,也有个三、五天,今次怎的一夜便醒了?怪哉!怪哉!
“小主,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碧桃递了一杯茶,又陪同她在树边儿坐下。只是重阑没有回应她,痴痴呆呆的坐在那儿,面无表情,也不说话,愣自接过茶就饮了一口。她不是中了什么蛊,自然也没什么不适。只是一想到那个梦,她就有些出神儿。
那着实算不得好梦。梦里有一青一紫两道身影,青的是个男子,眉目含情,紫的是个女子,小鸟依人。他们嬉戏、攀谈,好不欢快。然而,重阑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分明就是无声的折子戏。虽是无声,可重阑又能感觉到,他们在一起的欢快,那样炽热强烈。
有时,男子抱着女子,右手捏着粉扑扑的就送到女子嘴边,女子乖乖的吃着糕点;有时,女子扯着男子的衣角,一面撒娇,一面向他讨要糕点;有时,他们二人依偎在桃花树下浅眠,女子醒了,男子伸手又喂她一口糕点。重阑有些想笑,这是怎样的女子,如此爱吃?可她忘了,她贪吃的程度,绝不输于此。
若是这样做完了梦,便不至于将重阑惊醒。梦的结尾才是可怖的。平坦的地面,兀地被撕裂,恰恰便将男子与女子分隔开来,生生彼岸,站成两端。女子颓唐的坐在地上,身后是千树万树的桃花。男子在另一端,不伸手,不说话,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的样子,重阑左胸口处开始发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痛?
不等重阑多想,女子撕声怒吼,男子周身骤然出现重重火焰,一点点,从他的衣袂开始,吞噬着整个人。女子死死的盯着,有怨愤,也有不舍。最后一刻,重阑似看见了一双眼睛,桃花夭夭,满含无奈。接着便是忽然而至的惊慌,就像灵魂被狠狠摔在地上,重阑醒来。
“得了,一鞭将她抽晕,再睡上一睡,大抵就好了。”
绛桃正要扯下腰间的长鞭,重阑转了转眼珠,淡淡问,“你想弑主?”
“小主?你好了?”
蟠桃一把拉过重阑,端着她的小脸左瞅瞅右看看,才点点头,“似乎是回神了。”重阑拍开她的手,自顾起身,进墓宫捯饬好一会儿才出来,也不理三人,又自顾的走了出去。
“她……换衣裳?”蟠桃有些傻眼。
绛桃倒很是不屑,“臭美!”
“小主穿紫色好看!改明儿找花织娘再置几件!”碧桃有一瞬觉得重阑很似一个人,一时半会又说不上名字来。
重阑信步到了一所小竹屋前,屋上有块匾,落笔洒脱的写着“伊人居”,旁边还有像是印章印下的“风流才子”。重阑本以为是肖寸辛,又想,这般洒脱不羁,不顾红尘,不像是会因情愁困于梦境的人写得出来的。她正端详着匾,之桃便恰好推门出来。
“小主?”
“嗯,他们怎么样了?”
之桃扬着嘴角,“气色好多了,想来最迟不过今晚就该醒了。”
重阑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仔仔细细的瞧着之桃,似是真的瞧不出她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方才转开视线,落在一旁的桃树上,“你还是做了这么个选择。”
之桃也没有不甘或是哀愁,平平静静的,甚至是有些欢愉和释然,她伸手抚着开得正好的桃花,“小主可爱过谁?”
“爱?”重阑很迷茫,“我生来便只知道使命,没有桃花陵外的记忆,此后又是四处奔波,哪儿有空去想这些。”
之桃笑出声来,大抵是走到了尽头,即使面前的是取她性命的人,也不惧怕了,“真若是那个人,哪来的得空不得空,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人,魂儿都像是给了他。”她才说完,又换上一副极认真的表情,“我长在桃花陵五百年,从没有神识,到一身修为,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又兴许好一些,有机会去人间走走。我喜欢人间的那些故事,却没想自己也成了那些故事。”
“他有什么好,让你付出至此。”
“他有什么好……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看到他笑,即使在兵荒马乱之中,我也是安然的。我从不曾想过要做他的什么人,我只道他是一场梦。梦来了便心动,梦去了也不枉然。只是这梦,终究带走了我这一生。”
“你怨卫灵萱吗?”
“不,小主您不知道的,萱萱看似很厉害很冷静,可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她胆子小,心却善良得紧。她没有这样勇敢过,也不曾这样冲动,她受了一鞭,还逞强。可心底里,定然是怕得紧,她对我好,我想十倍好回去。我比她勇敢,我去成全;她比我合适,她去爱他。我最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这样很好,再没有更好的了。”
“这到成全了一个‘好’字……”
“小主,我还想求您一件事,放他们走,越远越好,桃花陵是块神仙地儿,就是太悲伤了。”
重阑静静的看着之桃,良久才轻轻回了一句,“好。”
之桃这才又笑起来。
此时,重阑腰间的玉佩华光闪闪,映着之桃的身子越发透明。似是幻觉一般,之桃好像轻轻的抱了抱她,那样明媚的眼眸里盈着温暖,她在耳边问着,“主上,千年的寂寞,有人为您哭过吗?”
随着这声,重阑的颊边挂上了一道泪痕。风卷着粉嫩的桃花,吻过她的发丝,片片翻飞,翩翩起舞。她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与玉佩呼应的光团。一张右上角雕着一枝桃花延伸下来的琴身被光团化出。似乎还染着方才的温暖。顺着泪痕滑落下来的三两玉珠,击在琴身上,发出最朴素的呜泣,嗒嗒作响。
月上枝头时,肖寸辛牵着卫灵萱打屋子里出来了。抬眼就见着寥寥月华下,抱着张琴,独立树旁的重阑,她背朝着两人,不发一言。卫灵萱扯了扯肖寸辛的袖子,嘴里一张一合的说着,小主。肖寸辛了然,上前行礼,“见过小主。”
重阑没有转过身来,清清冷冷的声音,掩不住的倦意,她站了一天,想着之桃跪在墓宫前三天,她便偏生也要站上一天,“我送你们出陵。”
肖寸辛和卫灵萱很是诧异,他们虽逃过一劫,但想着也是免不了要受罚的,如今桃花陵的小主要亲自送他们离开,这太不合情理,但两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重阑转身轻拍怀中的琴,低吟咒语,卫灵萱却突然出声,有些急切,“小主,之桃呢?”
重阑又拍拍怀中的琴,看了泪眼婆娑的卫灵萱一眼,又看向愁眉不展的肖寸辛,依旧面无表情却字字是悲悯的答,“她许了颗心,却只能在梦里圆,你们且去,好自珍重。”肖寸辛搂紧了卫灵萱,向重阑深深的颔了首。
夜是静的,重阑这么看着人去楼空的小屋,不由迈步走了进去。她将琴放于一旁,尔后端坐在桌前,长长久久的盯着桌上的瓷杯,苦闷极了。
发愣的她,没有注意到身边又坐了个人,待她回过神来,对上那眼尾上挑,似笑非笑的眸子时,开口说了一句话,没有客套的一句话。
“陪我饮酒可好?”
夙夜没说话,只挥了挥袖子,桌上便摆上了两坛酒。夙夜倒满酒,重阑就着这杯便饮了下去。不知饮了多少,她自觉是有些醉了,看不清人影,坐也坐不稳了,小脑袋左摇右晃,最终靠向了一处热源,蹭了蹭。她眯着眼,伸出右手食指,沾了沾杯里的酒,又抬起左手,迷糊又认真的在掌心,一次次的写着“生”和“死”。耳边传来低沉,却又如清泉如陈酒一般好听的声音,“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重阑停止了自己的动作,靠在夙夜肩头的脑袋,转动着想要看清对方。夙夜看着她绯红的小脸,执起她的右手,带着酒的芳香,他亲吻着她的食指,缠绵且情深,“丫头,我们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