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青渺峰上。
又是一年寒冬,红梅在白雪中早早开放,点缀了一片苍白。青渺峰上人来人往,非但闲雨阁,连修元殿也一改往年的孤寂清冷。
这两年间云绯若招揽了不少门人弟子入门,究其原因还是玉衡的缘故。这位昔日的璇玑门主自从入主北辰宫后便着手解散翠琉峰下的外门弟子,命他们各归来处。那些弟子中有趁机下山混迹红尘的,也有徘徊不去的。后者中的大部分虽然资质不佳,却一心向道,云绯若看得极为不忍,便将他们都收归了璇玑门下。
故此如今的璇玑门虽说不算人才济济,但在数量上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云绯若并无雄心壮志,也从没打算与哪个门派争一短长,因而一群人过得极为悠闲。
这天她无所事事,一眼望见小云常边的几株梅花开得正艳,于是找出个古拙的梅瓶来装了几枝摆放在案头。修元殿外雪花正密,小轩窗内一束嫣红衬着娇靥,堪可入画。
挂在窗口的铃铛“叮”一声,无风自动。铃声余韵悠长,云绯若侧耳细听,脸色越来越难看。
“岂有此理!他竟敢上青渺锋来!”
原来门人从闲雨阁传讯,说道千机门的齐门主带着一大群人上山来了。
那年玉衡在北辰宫接任掌宫之位后,云绯若回了青渺锋。待处置完璇玑门的事务后,她第一件事便是赶赴千机门找齐无离的晦气。
入樵山上机关重重,她等在山下守株待兔,心道总有一天能等到他出门。
不料一连等了半月,她也没等到齐无离。那日她再也忍耐不住,抓了个千机门弟子拷问,只问出门主闭关已久的消息。
她只得回了青渺峰,打算有消息了再说。谁知从此后齐无离好像在世上消失了一般,毫无声息,就连千机门也没有半分动静。似乎自那一战后,入樵山上人去楼空,比受创严重的笑白门还萧条。
起先她还惦记着改天一定要闯上入樵山去看看,后来时间一长,事务繁多,她便渐渐地忘了此事。
没想到今日他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清静被扰,云绯若一脸怅惘外加咬牙切齿地下了修元殿。
白茫茫的雪如撕绵扯絮般笼罩了闲雨阁的四面八方,不留一丝空隙。齐无离站在皑皑白雪中,头上笼着风雪斗篷。他一脸的自在坦然,好像来此只是顺道叙个旧一般寻常。
云绯若目光闪了闪,瞥一眼他身后整整齐齐的一队人。她存心在修元殿上拖延了会儿,此时那些人头顶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他们笔直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她差点以为是一群木头人。
两年未见,他看起来还是如此心无挂怀,好像过去发生的一切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在风雪中遥遥与她对望,让她记起那时他在闲雨阁中一脸情深,满腹心机。
他们间相隔的绝非仅是风雪而已。
她想起了那年在止水殿后楼西悯显而易见的撮合之意,若非他心存幻想,楼师兄又岂会自作主张?
她心里更是升起了对面前之人的嫌恶,连初颂离世时的详情都不想再问。
“齐门主销声匿迹许久,今日光临可有什么指教?”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离开翠琉峰后,因为玉衡的关系,她时常去北辰宫拜谒师尊。如今的北辰宫重又成为了仙道泰斗,各派掌门往来甚是频繁,但从来没人提到过齐无离。
“没什么,来看看故人。”齐无离微微一笑,指着瘦小的飞鹭道,“这鸟儿新捡来的?”
飞鹭闻言抬了抬头,张着可怜巴巴的一对小翅膀在齐无离身边耀武扬威地踱来踱去。它头顶上那两缕飞翎摇摇晃晃,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划破了二人间僵持的气氛。
齐无离一双俊目如电般扫过飞鹭,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个剪刀的手势,往它头上划了一下。飞鹭吓得立刻收起白羽,快步躲到了云绯若身后,伸着长长的脖子探头看他。
云绯若忍不住“噗嗤”一声,皎洁如玉的脸庞上浮起丝淡笑,冷冷瞪了齐无离一眼。
“我把千机门解散了,这一堆门人无处可去。听说你收留了不少北辰宫的外门弟子,不如顺便将千机门的弟子也收下算了。”
云绯若弯腰将飞鹭拥在身边,素手滑过那一身白羽,笑道:“凭什么?凭你长得好看?”
齐无离似笑非笑地垂眼看着她,道:“如果因为这个你愿意收留他们的话,那也不是不行。”
云绯若原本心存嘲笑,见他厚着脸皮认了,不由气得杏眼圆睁,怒道:“你们千机门的弟子同我何干?我为什么要留他们在此?”
“那怎么办?”齐无离好像换了张面具一般,神色瞬时变得可怜兮兮,“我拆除了入樵山上所有的机关和房舍,现在他们想回也回不去了。如若流落俗世,他们身无长物,一旦让人知道是千机门的旧属,遭人嫌恶还算好的,怕是横尸街头都难说。”
“那也是你们自己一向以来造的孽,我为什么要担着风险收留他们?”
“你说的倒也没错。”齐无离目光游移,吞吞吐吐道,“这样的话,我就只能带着他们下青渺峰了。想来楼师兄心怀悲悯,必然愿意……”
他挥了挥手,率先往风雪中走了开去。
“你说什么?你打算去寻楼师兄?你可曾想过,从此绵生派将不得安宁!|”云绯若气结,脚下一动,挺身阻拦住了齐无离。
“那怎么办?你不肯留下他们,又不准他们去投靠楼师兄。难道看着他们活生生去死吗?千机门固然声名狼藉,但他们的手都是干净的,从来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这话倒是不假,外人都说千机门诡谲,其实多半是因为入樵山上那些机关太过毒辣。可是伤在机关之下的人数众多,那些门人再是清白,世间也容不下他们。
望着那些面色憔悴的千机门人,云绯若面色犯难。他们站在越来越稠密的大雪中,眉间发梢挂满了冰霜,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偷偷抬眼窥她一眼,又立即低了头。
“罢了,先留在闲雨阁。说好了啊,但凡有一点不轨之事,我便立即驱赶他们下山,一个不留!”
齐无离笑着点点头,招呼着门人一道往闲雨阁走去。
“从此后他们都是璇玑门的人,与你无干,你可以走了!”
齐无离跟在后面,一只脚刚刚抬起跨入门内,耳边猛然听到云绯若冰寒似铁的语声。
淡粉身影夹带着冰雪一闪而过,清冽的芳香弥漫在齐无离的鼻端。齐无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挡在门口的那个娇俏女子,伸手揭下斗篷,抖了抖雪。
他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千机门人,当下也是无处可去啊!”
云绯若怔怔地看着齐无离,目光渐渐上移。雪花片片飘下,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一时间竟叫人无法分辨雪是落到了他的衣衫上,还是滑到了地上。
“你的头发……”云绯若瞪大了一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啊,如今的我皓首白发,想来实在是招人嫌弃。”
齐无离轻笑了笑,一头银发在漫天飞舞的雪中猎猎飘动。那纯净的雪白刺痛了云绯若的眼睛,眼前蓦然闪现出当年她初见他时候的情形。
那时的他白衣飘然,黑发如墨,他在红梅间渐渐远去,却把那仙人之姿烙到了她的心头。
“你的头发怎么成了这样?”她再是厌恶他,也忍不住觉得可惜,外加一丝好奇。
“没什么,当初我暗算了执素,没想到也被她暗算了去。她在我肩上抓了一把,混入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花了一年多才算祛除干净。”齐无离说得轻描淡写,但云绯若知道,其中必然惊险无比,不然他也不至于白了黑发。
当日发生了很多事,难以一一尽数。但她知道,若非齐无离出手,师父恐怕逃不脱执素的毒手。
她以为齐无离那时全身而退,却不知他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事后还在翠琉峰逗留许久,多半还延误了病情。
想到此处,云绯若心中百味杂存,再无法维持拒人千里的冷漠。
“那你为什么不及时疗伤?”
齐无离收起了嬉笑之色,愣愣地看着她。
云绯若忽然明白了。
那时初颂还在止水殿,翠琉峰一片凌乱,其余人自顾不暇,他留下来,为的是照看初颂。
亏她还怀疑过他。
“谢谢你,送了小颂最后一程。”
“我不只是为了颂儿。”
云绯若哑然,她不愿往深处去想,也不想为了他多加困扰。
“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
千机门的人这时都已经进了闲雨阁,云绯若不等他回话,伸手推上了门。
齐无离一手挡门,另一手在风中轻轻一扬。
清寒的幽香破空而来,一枝红艳艳的梅花盛放在他的手心。
“你若真心谢我,就收留了我这个白发老翁。”
“你这是挟恩相逼,不是君子所为!”
“我从来就没想做君子!”
门被砰然撞上,梅枝敲击在门板上,纷纷落下。
“你知道吗?苏醒之后,能让我时时记起的,从来都不是红梅。”
雪花簌簌飘落,漫天苍茫中,有一瓣梅花悄无声息地随着风雪,飘飘摇摇地飞到了空中。它同着铺天盖地的飞雪一道,越过闲雨阁,掠过修元殿,一直朝着翠琉峰方向奔去。
清霄殿巍峨耸立,宝顶辉煌。殿门口跪坐着的白衣弟子茫然伸手,接住了这一点猩红。
“遇仙池畔的红梅?”
他走近殿后悬崖,遥遥望见凌仙峰上红梅生辉,茫茫大雪也难掩殊色。
梅林深处,一抹青影席地而坐,在一株白梅下独酌。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