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萧条的何极轩便更显清冷孤寂。
闻狸转过廊角,见灵修独自倚坐在院中那棵衰败的樱树下,双目闭着。
他瞧了一眼手上的红梅香囊,穗子已经重新编好系上了,原是打算给他的,但也不急在这一时,遂转身离开了。
灵修靠在树下,看着厚重的云层遮天蔽日地涌上来,逐渐在百无聊赖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深秋的风不锋利,却更加入骨,那种随风而来的寂寥轻轻刮着人心,倍感苍凉和孤独。不知过了多久,开始有一点一滴的雨珠坠下来,落到他脸上,像蛛丝一般粘着他的思绪。
雨势不大,灵修便安然地靠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麻木了一般。
绵绵细雨中,有一个人影逐渐往他靠近。他感觉到前方有一个阴影压过来,为他隔绝了风雨的侵袭。
是闻狸吧。
他闻到了一点浅淡的红梅香。
灵修睁开眼睛,一袭红衣映入眼帘。
她站在面前,长发和衣袂在风中微微摆动。她的脸色有一种温柔的淡然。她将手上的红梅香囊递了过去。
灵修怔住了。
这是幻觉吗?
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她。
这是一种暌违很久的、真实的温暖。
…………
孤岐神山遍植白樱,冬雪时节其实并不比平时赏心悦目多少,同样是白茫茫一片的世界,落雪反而少了些许乐趣。
但云起总乐意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将她带过来,御灵狐懂他的心思,虞长歌是孤独的,她也是孤独的,两颗孤寂的心会相互安慰。
云起说过,自从珞消失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笑过。
云起希望她高兴。
御灵狐在檐下远远观望着殿前那个身影。虞长歌看见云起独自在庭前堆雪,心中了然,默默泛起一个微笑。
“他很看重你。”
“嗯,我知道。”
御灵狐回首看她。虞长歌在她眉眼间看到了浅淡的笑意,她知道,那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心安和释怀。
云起在前方朝她呼喊,御灵狐望过去,看见他身边立着一只雪狐狸,那个少年在白雪世界里对她微笑。
“去吧,他在等你呢。”
她化作一只狐狸奔向雪中,在靠近对方时一跃而起,化为人身,扑到云起的怀中。
少年的动作有些措手不及,抱住她时险些往后倒去。御灵狐枕在他肩头上呵呵地笑着。他听见她的笑声,双手抱得更紧。
“珞……”
云起松开怀抱,看见御灵狐怔愣着,目光呆呆地往后去。他回头去看,见珞的身影站在雪地里,一袭红衣分外刺眼。
“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柔而淡然。
珞朝他二人莞尔一笑,御灵狐瞬间落下泪来,但她没有上前,她就站在云起的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这长久的追寻终于到了尽头。
云起如此,御灵狐如此,她亦是如此。
虞长歌立在檐下,看白樱树下清冷的灵修的身影,看庭前嬉笑的御灵狐和云起,她再回头看看身边的人,一切都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御灵狐和你,终于有了各自的归处。”
“归处?”
珞见她的目光往灵修身上去,便道:“剑灵自然随着剑主。”
言下之意,珞随着的是形影剑,并非灵修。
虞长歌淡淡一笑,问:“珞姑娘这么多年的执念,不全在于他么?”
“我爱的,是瑶山上以绯狐之血护我的灵修,是修罗境中以性命救我的卫离,我的执念,从来都不是他。”
她这番超脱的话倒是令虞长歌感到意外,但仔细想想,她也一样罢了。
“物是人非,情随事迁,这样也好。”
珞看向她,忽然忆起一事,说道:“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对你说……”
“你是指,我体内这颗逆鳞珠?”
“你早就知道了。”
珞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或多或少,我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言语间有叹息,也有浅淡的释怀。
天空开始疏疏朗朗地落下几点雪花。
虞长歌看着她,问道:“珞姑娘接下来作何打算呢?”
珞看着这雪,回道:“去见一个人。”
…………
这一年长至节,韩苍雪借着亚岁宴将夏侯言和夏侯诺都请到桑林来,美其名曰赴宴,实则不过是几个小辈聚在一起玩闹罢了。饶是前庭燕台如何觥筹交错,他们几个人却乐于在后院中开辟自己的兴致。
夏侯溪是孩童脾性,见了雪总是异常兴奋,夏侯诺见她高兴,也乐得陪她在雪地里嬉笑打闹。
韩苍雪和夏侯言在檐下观望着。
“你舍得把溪儿送回去吗?”
若将夏侯溪送回苍木堡,他就真的要独自守着天虞了。韩苍雪觉得这种得而复失甚是残忍。
“可是那里……才是溪儿真正的家。”
这么一想,苍木堡接回夏侯溪,也是无可厚非。
韩苍雪转念道:“你说道长为什么不直接把封玉交给姑姑呢?”
“许是为了还琥珀平安扣的人情吧,那是姑姑的家传之物,我想他与姑姑应该颇有交情,我更好奇的是,道长从何处寻得这锁有溪儿魂魄的封玉呢?”
夏侯言每每联想到当年苏夜弦以封玉锁玉魄琳之事,便隐隐觉得这李元轻着实不容小觑。
夏侯诺见他二人站在廊间,面无喜色,觉得实在不应该,遂朝夏侯言喊了一声。
夏侯言应声看过去,面前一团雪球朝他飞过来,他下意识抬起胳膊一拍,却将旁边的韩苍雪砸了个正着。夏侯诺在前面捂着肚子笑。韩苍雪的脸色顿时就黑了,跑进雪里追着夏侯诺打,夏侯言赶紧上前拦着。
碎琼经过廊上一看,这几个人在院中打打闹闹,倒也快活得很。
佳节的夜晚总是格外热闹,桑林城中因有焰火会,夜间比白日里还要喧闹许多,一行人遂携着夏侯溪出了卧雪庄,到这熙熙攘攘的集会上凑热闹去。
正所谓火树银花不夜天,人多,热闹多,新奇事物也多。夏侯诺和韩苍雪如脱缰的野马入了草原,一转眼就没进了人流里,碎琼跟在韩苍雪身后,渐渐地也不见了踪影。唯有夏侯言还尽心尽力地跟在后面护着夏侯溪。
夏侯溪瞧见打面前经过的一个女孩手上持着糖葫芦,顿时艳羡,转身拽了拽夏侯言的衣袖,求道:“言哥哥,溪儿也想要那个。”
夏侯言柔声应了声“好”,走向旁边一个小摊买下一串,待回身一看,夏侯溪的身影却不在原处了。他顿时心慌,往人群里喊了两声,皆无应答。
他紧紧捏着那串糖葫芦在人群里穿梭,在一个诗谜擂台下见到了韩苍雪三人。
夏侯诺见他脸色急得很,问道:“阿言你怎么了?”
“你们有没有见到溪儿?”
韩苍雪摇摇头,问:“溪儿怎么了?”
“她不见了。”
夏侯诺一听,脸色也顿时急了:“不见了?怎么回事?”
“先找人再说!”
众人正欲分头寻找,碎琼忽然喊道:“小姐,人在那儿呢!”
三人纷纷看过去,果然见夏侯溪的身影站在人群前方。
夏侯诺跑过去一把抱住她,问道:“溪儿你跑去哪里了?”
夏侯言见她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顿时疑惑:“溪儿,你手上的糖葫芦是谁给你的?”
“是姐姐给溪儿的。”
“姐姐?”
他们四个人刚才在一处,哪里来的什么姐姐?
夏侯言问:“溪儿说的是哪个姐姐?”
“就是那个被言哥哥关起来的姐姐啊。”
夏侯言听后一怔。
天空中升起了第一朵烟花,人群中传来欢呼。
夏侯溪往身后一指,说道:“看!她在那里呢!”
韩苍雪的目光越过人潮,看见了焰火照耀下那个身影。
这种感觉就像她第一次看见路无尘那样,惊喜,又小心翼翼。
她双眼泛红,一步一步走到对方面前。
珞张开双臂,微笑道:“苍雪。”
韩苍雪一下子扑到她怀里,眼泪顷刻落了下来。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上神将你的神契转移到我身上,但我没有玲珑心,只好用以身祭剑作为代价,成为形影剑的剑灵,没想到被灵修带出了修罗境。”
韩苍雪一听,忍不住骂道:“义均老头太过分了!居然骗我!”
她默了良久,将双手环得更紧,轻声说出三字:“对不起……”
珞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呢,该高兴一点的。”
韩苍雪一听便笑了。
相逢的喜悦像夜空中炸裂的焰火般盛放在每一个人心间,夜色浓烈,热情却丝毫未曾消减。
夏侯言和珞并排走在人群中,默默看着前方四个兴高采烈的身影。
“若不是灵修机缘巧合将形影剑带出来,珞姑娘会一直留在修罗境中吗?”
珞迟疑了一下,回道:“修罗境和瑶山,其实没什么不同。”
在瑶山五十年,已经将那种孤寂刻在了她骨子里,因此也不惧怕沉睡在剑炉峰底。
夏侯言道:“有时候一个人的存在,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
“也包括你吗?”
夏侯言看向她。
珞看着前方的女孩,问道:“眼前所见,究竟是夏侯溪,还是玉魄琳呢?”
夏侯言淡淡一笑,回道:“眼前没有玉魂珞,也没有玉魄琳。”
他相信复活的是夏侯溪,而已。
“话说回来,你既出现在这里,那灵修他……”
“我来见我想见的人,他便去他想去的地方。”
夏侯言了然,这桑林城对于灵修来说,早已没有可见的人物了。
夏侯诺的声音在前面呼喊着夏侯言,他笑了笑,加快了脚步走过去。珞行了两步,在芙蓉馆前驻足。
她抬头一看,上方阁廊上立着两个身影。
修罗千影的目光格外清冷,焰花一闪,他在上面朝她微笑。
她默然不语,继续朝前走去。
青冥见他毫无反应,甚为不解,问道:“少主不去见玉魂了吗?”
修罗千影转身吞下一杯酒,说道:“哪有什么玉魂。”
他举起酒壶一饮而尽,手上抓着的白色发带在夜色里飞扬着。
桑林城中万人空巷,唯独叶剑山庄却是极致的孤独,后山上的红梅坡,枝头艳丽得像要滴出血来。
灵修发现,这个地方从那时起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变过,一样美丽,一样冷落,花开花谢,孤芳自赏。
他站在梅树下,察觉到有人靠近,回身一看,看见她那一袭红衣,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珞戴着半个狐狸面具,坦然道:“聚散有时,终究是要离开的。”
灵修神情淡然,一跃而上坐在枝头。
烟火络绎不绝地飞上夜空,像闪亮的繁星般璀璨,碎裂的花火在上方连成一条银河。
以前他下不了山,只能这样坐在高处眺望这份将他排除在外的喜悦。
“烟花很美,是吗?”
珞摘下面具,仰头看向他。
天空中盛开出一朵巨大的火花,仿佛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黑夜。
灵修低头的一刹那,看见她的眼睛里有闪耀的银河。
他轻声应道:“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