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黄泉
寒星孤月,更深露浓。
夜风飒飒吹皱渺渺银河,一丛玉树如碎雪清冰在墨色长空中抛下粼粼倩影。
天界,云海竹林之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仙家宅邸里,我正卧于那张自己亲手编织的青竹小榻上,一如既往睡得迷迷糊糊。期间,还做了个梦。
梦中,我尚且不是九霄云畔上每日坐观霞光圣景的逍遥小仙,而是一尾鱼——一尾游弋于黄泉中的,不过三寸来长的白色小鱼。
黄泉——幽冥死地之水,故其中白鱼也并非生灵活物,乃亡者幽魂奔赴奈何桥前、饮下孟婆汤时,被洗净的那一身人世烟火铅华、日积月累进而幻化之形物。
因而,八千年前,当一声天外闷雷携着渡劫业火、冷不丁地往地府黄泉的方向直冲而下之时,着实是让整个冥界的鬼神们都稍稍惊掉了一回下巴。
形若红莲的破业之火就着昏黄泉水整整焚烧了三天。
三天后,当我好容易用变幻得来的两手两脚、死狗一样地爬到岸边簇簇盛开的彼岸花从中的时候,便几乎遭到了地府上至判官无常、下至游魂野鬼在内的所有东西的围观——他们之中但凡长着眼珠子的,那眼珠子都滴溜溜地瞧着我。
可怜我身为一尾柔弱小鱼,被连劈带烧折腾地死去活来,差点就成了一道新出炉的下酒菜。还没来得及喘上几口活气,又生生被周围一众青面獠牙的鬼怪们、那活似要当场吃鱼的眼神看晕了过去。
…………相较之下,像阎罗大人这等见过世面的高等鬼神面对我时,便要矜持有度、斯文有礼得太多了。
彼时,那一名牛头、一名马面的小精怪将我拖拽着、半死不活地扔至阎罗大人面前。
他只是无比从容优雅地坐在那座以他名字命名的阎罗殿里,慈眉善目地看了我几眼,又走下来平易近人地拍了下我的肩膀,再和声霭气地提点了我几句。
言道:“黄泉本为死水,幽魂堪洗尘微。你既有此机缘得道成仙,自此之后便须时时勤勉克己苦修,方才不负今日诸天神佛为你洞开生机的点化之恩。”
说罢,不等我这灌了黄泉水的脑袋言明领会与否,便一拂两只墨色长袖悠然而去,行路间还摇头晃脑地拈了两回颌上青须,似有几分感慨之意:
“如此算来,这也是我幽冥地府第二次有人飞升了~~莫不是我等数十万年来恪尽己心超度亡魂有功,所以才引来天降此等大善功德?……不行,不行,我得去找菩萨说道说道。”
眼见阎罗大人步履如飞烟在我面前“嗖”的一下消失不见,我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肚子。
哦……我现在是个活的。嗯!应该是饿了。
当务之急是觅食。
于是,我睁着一双水灵灵的鱼目铮铮亮环顾四周,企图从某个犄角旮旯之地找到点能填鱼肚子的物件。
目巡半晌,却徒然未见心之所向,但看九幽浮屠,墨瓦长阶,以及那横陈玄璧之上笔力遒劲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如血宏愿。
只得长叹一口气,鱼生何艰啊!
饥.渴交加,兼之饥寒交迫,我当下直欲回返旧时故地,再嚼上些黄泉底下的软糯淤泥,权且滋润一下干燥如裂土的唇齿。
但陡一思及外头那些憋闷久了一心想要欣赏我这鱼中奇葩的牛鬼蛇神,便又心有怯怯焉地收回脚步。
如此伸腿收尾、进而再退,倒正应了那尘世名将所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就在我龟缩墙角,为腹中无甚香火祭奠的五脏庙堂兀自感伤之际,一阵天籁仙乐之声忽随着冥界的晦涩阴风施施然钻入我的耳廓。
巡声望去,只见四位彩衣飘飘的丽色仙子簇拥着一云纹白衣的俊俏仙官,总共五人踏着祥云、不偏不倚地向着我所在的方向漫漫行来。
但行至我举头三尺之处,那五彩祥云才堪堪止下轱辘。
为首仙官足不落地,凌空俯视于我,半睁着一双不染凡尘的眼睛足足将我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来回梭巡地看了半晌。
我观他面色,暗自猜测,难道是要查验一下我是否将人身化全乎了?便配合着轻盈转了一圈,由他加以细看。
一圈将将转完,那仙官果真轻咳了一声,将手捧的一册金玉书简徐徐展露开来,朗言高声念道:“天帝陛下旨传冥府!”
眼下殿中只我一人,那想必定是传与我的了吧。
便轻应了一声,垂首敛目躬身跪下,等候倾听碧霄圣言。
“今见劫雷入九幽,携一仙灵吐纳之气自黄泉复归。乃感地藏慈悲救世之上善功德,创此死物衍生灵之旷古明迹。遂遣瑶池仙侍予以接引,至天界受封,入仙者籍,享无量寿——”
我双手高举过头、接过那水润通透的玉书神旨。刚拢入怀中,便感双足之下轻轻一晃,似是微风摇曳,竟从虚空里吹出一朵斑斓氤氲的云彩,正是天界用以接引飞升之人的三宝莲霞。
它稳稳当当地驼了我,随着那穿旨的仙官仙子一道,径直往天上去了。
——
九霄天外,虹光万万里。
满目云霞潋滟,满耳笙箫天乐,凝雾如珍闪现微光缭绕不散,旭日浮云海绚烂堪胜七色霓虹。
金殿玉阶而对,迢迢银汉相隔。
一身银纹白衣的天帝陛下仿佛凝聚了天地之间所有的钟毓之气,通身都散发出任何神器异宝也无法比拟出万一的沉遂静美。
我顶着一张寡淡素颜,颇为厚颜地被他灿若天星的眸子望了一瞬。
只听那至高尊者喉间如清泉击灵玉,清缓若丝竹长吟,悠声道:
“尔自黄泉而生,得道方入九霄,也算天机逢缘。然仙籍不可无名而录,便赐尔一名,曰‘点绛’。可愿?”
于是,我磕头谢恩。有了鱼生以来第一个名字,叫做点绛。
又因我人身时为女子形貌,故仙班同僚之众此后便多唤我一声点绛仙子。
2.碧落
时光荏苒,一去不回。
我如今虽只是一尾鱼,闲来无事时却也是看过几篇诗书的,知晓下界有才之士时有感怀,常道些什么“沧海桑田谁不复”,“物是人非事事休”之类的酸辞涩藻。
那厢的凡人还以为神灵仙者尽都是六根清净超然物外之辈,却怕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这些俗世蔫酸之语我在云头上听了,亦是深以为然的。
缘何如此?缘因这天上,几千年来都盛传着的,天帝陛下与我这白鱼小仙之间、那些不堪清听的莫测流言。
话说,那时我才在天界住了仅三千年。
某一日,因着前夜秉烛未会周公,困乏之下便现了原身将自己齐齐整整地泡在一朵蘑菇形状的云彩里。
正就着朦胧如月华的天光小憩之际,鱼尾处突然被人重重地踩了一脚。
“!?”
既惊且痛之下,我被口水呛到的同时还不小心咬破了舌头,愣是将一声痛呼死死堵在了喉口。猛一睁眼便要查看到底是哪位仙家、行路时竟如此莽撞?
甫一仰头,却又被上头迤逦缠.绵.的裙摆糊了满脸。
竟然是位女仙?既是女仙,为何身形竟如此之重?
隔着几重烟纱彩裙,我是看不清此人面目的。然且虽为被迫,我也的确算做了一回窥人裙底的登徒女浪子。
未免毁人清誉坏我清名,便硬忍了尾骨剧痛躺在原处未动分毫,心中却已将诸天神佛全然拜尽,只求让她莲步速移、快些走了才好。
这厢我正憋了一嗓子惨叫无语泪千行,头顶却传来两声窃窃八卦之音。
“听说了吗?陛下昨夜又传召了那白鱼小仙,加上头两回,这月便足足有三次啦!看来过不了多久,九霄云殿的神族氏谱上,便要再多添一位帝妃喽!”
“可不是!我就说那小狐媚子不简单,愣是能迷了陛下的心窍。可叹陛下何等风姿,怎地就看上了那个丑八怪?”
“莫不是形貌之因?那小仙原身是一尾白鱼,陛下真身则是上古白龙。想来她便是仗着自己与陛下生着同色鳞尾,借此故意博取陛下的垂怜!”
“哼!万别叫我见到她,否则定要使我青光宝剑与那无颜女斗上一斗,管在她身上刮几片鱼鳞下来!”
…………
等我拖着伤躯如叶上蜗牛般慢腾腾游过云海,回到仙邸,取来用琉璃灯里头的明珠近来一照,便见鱼尾隐现血迹。
心内长叹,那位女仙果真是言出必行,诚然真在我身上刮了一溜浅白的鳞片下来。
抹了点儿止血化瘀的凉药,我趴在床头为这遭天外横祸苦笑连连。又想着,这都是哪里来的蜚蜚之语,竟将我与天帝都通通套了进去?
床榻边正巧置着一方矮几,上设一面绘有花鸟云纹的无尘明镜。
我且细细端详了一番镜中人的容貌:乌发细眉、眼如圆杏,下一琼鼻小口。若在人间,应当是个精致秀雅的美人坯子。可若在天界,芸芸众仙,万般风姿千种仪态,亦不过清白柳叶沉花海,区区一凡貌尔。
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之所以对我这陋室小仙屡屡传召,亦不过是因他神灵.慧.眼,识我天生一双巧手、擅绘丹青罢了。
点绛点绛,他人点绛为添妆。而我点绛,则为送葬。
为《古神遗录》中,那位于三万年前神入归墟的灵枢神女,描摹旧时风姿、以寄天帝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