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心一横,将统共十砖头厚的白纸一气儿取了出来,抛在一海沉波中。
闭眼念了声短咒,成千上万张宣白素纸便如冬日雪蝶一般翩翩而动,引着烟水琉璃般的柔薄双翼.首尾相连片片相接,几息之后,于我眼前铺展开一副浩逾万顷的白纱长卷。
那偷来的凤栖梧桐木果真非同一般,遭了经年累月的碾磨浆晒、作成这般纤薄之物,竟还似仍有一缕清灵留存。一与这异海寂水两相邂逅,便瞬间将那纸上原本白的有些耀目的璀璨光华立时收敛了八九分,只隐隐散逸开一层淡雅至极细若辰微般的银色烟尘。
熵泱神君黑衣缓缓,在这一席恍若银汉的渺渺盛景烘托之下,便更显得宛如子夜天际里的一颗黯淡孤星。
他既无话可发,我便也不作搭理。
先行伸出戴着碧海珠的左手,用五指指腹轻触了一下轻若鸿毛的水润纸翼,于其上流连了瞬息,便从双燕芥子袋中将嫦娥送我的文曲星君牌毛笔取了出来。
蘸上满满一笔凝烟墨,见浓烟半凝缠于鹤脚之上、经了一刻功夫亦未曾消散。便松下一口气,与熵泱报备一声:“君上,小仙此刻便开始作画了。海中风光沉闷,君上可否需要先回岸上再等?”
熵泱周身纹丝未动,只驱着一双似是曜石珠子做的眼睛看向我:“你仙力太弱,只身一人恐难以完成战图,我在此处为你看护。”
是了……战图一日未完,将帅兵卒们便无法总揽战局,亦定不出什么战法战术。
知晓玄蛟族的凶残恶行,我亦甚是理解他眼下这迫切监察之心,当下便如.战鼓在胸一般,振奋着精神与他道:“如此便多谢君上为我掠阵啦。”
言罢,我便使着两眶目光透过眼前薄纸,深望向其下蜿蜒曲折恶谷天堑般的秽水屏廊,一番凝神屏息之后,挥毫而动。
一笔未竟,我便亲身证明了、这诚然是个只需作画便能累死仙的活儿。
头顶脚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尽皆汪.洋。墨汁既不可散在水中,又不可不附于纸上。
是以,我若想画图,便只能用仙力裹着笔下所绘形迹将其渡于纸面。可若是一旦碰上离我太远的仙力未所能及之处,则只好一笔有多长、就跟着它游多长。
故而,眼下此方水域中,水袖墨意并行起舞相交缱绻的“美景”徐徐上演之余。
我时而上蹿下跳如一只成了精的海蛙,时而以笔作剑、拖着身后黑云一跃纵纸而下,倒也与那水族怪胎章鱼精的表亲——乌贼精有了几分神似。
到了这时,再看见那远飘图卷之外、离我甚远的熵泱神君,霎时间便觉着,寡言少辞亦没什么不好。
若是此刻观我作画的,是广寒宫那一窝兔子里较为聒噪的任何一只。只怕不需半日,月土之上的所有银蟾便都会纷纷知晓,合族之中竟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同胞。
我犹自在脑中庆幸着,低头再看所画之景,忽然感到这面长歪了的五行八卦阵、委实生得比我原先看时还要更透出几分诡异。
我每每将它看上一看、执着笔描上一描,绘的不是纵列相交、便是尖尖角角。但十几笔下来,竟似比绕着笔杆子转圈还要叫鱼眼昏花。直令我忆起了过往为西王母之女作画时,看见的那漫天满殿不断飘舞晃动的七彩衣裙。
二者天上海底迥异至极,可偏偏在我眼中竟有了几分共通之处。
但箭在弦上已然发出,我便也只能忍了这区区目眩,势必要做一尾践诺之鱼,定要令此行所有天兵都能瞧见敌方的洞府。
……
画师,但凡一手执笔,便全情入墨,再难觉时日之流速,光阴之短长。
我头尾皆浸在海底,亦不知天上星辰之变换,更未察身侧水波之来去。
满心所思,唯有眼前这片“见之虽不甚喜爱、弃之又万万不得”的风景。
待到将这屏廊上头整个八卦墩子的形廓大略勾勒完,熵泱神君亦踏着海中微尘近到前来、与我一同对照查看。
乍见这颗已然于脑中忘却许久的沉暗天星,我陡然醒过神来,将笔杆子往腰间、似多了一圈余地的麻花带上一.插。再摸了摸颈子上头好似被谁削了两剑的下巴颏,才惊觉自己已然成了一副鱼皮骷髅架。
熵泱神君一丝不苟审阅完图卷,面上表情似是还算满意,难得将两片葱郁眉林稍展了一毫,不冷不热道:“你我已经在海底待了十一日,再继续停留恐令你仙灵受损,便先行上岸,修整一段时日吧。”
原来我认真起来竟如此废寝忘食?
在心中将自己这般埋头苦干的精神深深赞叹了一番后,我突然想要立刻寻得周公仙来,好叫他赶紧去给下界的凡人才子之流托个梦。万望他们致业勤学之时莫要如我一般投入,否则,只怕会将自己生生饿死!
如此一来,还能令像黑白无常这类无官可升、无香火可添的阴差使者们,至少可另多得些空。将这凡间冥界来来回回折腾的功夫,用来赏赏彼岸花、与孟婆姐姐说些话也是好的。
画卷如流沙,时聚亦时散。日前被我一抛而飞的蝶儿们此刻便又如飞蛾扑盏一般风风火火钻入了熵泱神君的两指之间,凝成一粒珍珠大小的白色光球,被他在手心一隐,便遁迹不见了。
仙莫要和神比,最好连看都莫要看。否则,凭我胸中这如若游丝的一口气,还真是道不尽此前的万般辛酸。
既不必再带上这沾了墨后便更是死沉死沉的十块砖,我便从负重行军,变成了轻装简行。幽灵一般潜在熵泱神君身后,经了一阵电光火石的海中穿梭后得以重见天日。
——
“点绛仙子!”第一个奔向我的是琢玉上仙,她站在岸边颇为亲热地拉了我的手,语若连珠一般向我砸来,“此行如何呀?你身上可有哪处不适?头疼吗?眼睛乍然见光感觉怎样?”
我将体内情况探查一圈,与她摇了三遍头复又点了两下头,抿唇道:“嗯……腹中有些不适。”
琢玉想是看见了我在嘴上咬出的牙印,面上一笑便已了然。从治病救人之医切换成热情好客之主,引着我向她帐中走去:“我早已令人备好了一桌美食,就等着和仙子一起吃呢。仙子上次不辞而别,着实叫琢玉心中好生难受啊!”
咦?不辞而别?想不到我竟在无意中受了这一层不白无礼之冤,未免引人误会,便还是开口向她纠正了一番自己的人品,“我走时和仙上打过招呼的,许是仙上那时正验看鳞片…兼之帐内风大了一些,因此未曾听见吧。”
“哦,是吗?”琢玉上仙听见鳞片二字后笑得更加开怀,窃声与我道,“说起这鳞片,我倒是真研究出了一个特异之处!仙子入我帐中细看便知。”
一路天兵眼神尚好的都纷纷向琢玉见礼,她就着路面宽窄或停或行,按着职位交情或急或缓。
我跟在她身后奔奔走走,倒也真被引出了几分好奇。不过区区几片再普通不过的鱼鳞,难道还能被她变出一朵花来?
然而,事实证明,琢玉上仙确有大神通!
竟真将那三片鱼鳞,不增不减地变成了三朵花。
——白鳞生白花,和我小指的指甲差不多大,形状如若水中碗莲,无香,被她养在装酒的白玉杯子里。
我.操.着竹筷汤勺双管齐下,吃到将腰间系着的麻花带重新撑了起来还略微勒了一两分、才堪堪缓下阵势。
琢玉坐在我对面什么也没吃,捧着装花的小杯子,似是还没喝酒便已醉了,看在我眼中竟好似露出了几分痴傻之态。
其实,我也未料到、从我这几乎是死物的真身上拔下来的死物,竟比我这主人还要精通变化之术!入水既能生花,那入土,岂不是能长出一棵树?或是,直接从地底下拔起来一座无名野墓?
琢玉第四次将三朵小白花展现在我面前,如痴如醉道:“你看它们可爱吧?”
我举着筷子一时不知该夹菜还是该夹花,在空中僵了一瞬后,只好配合着应了一句借以岔开话题:“此花甚是玲珑可爱,只是不知,仙上是如何令它生出来的呢?”
琢玉弯了弯眼睛,黑羽长睫下两眼泛出睿智光:“寻常旁人来问,我定闭口不言,但若是挚友相询,则必知无不言。”
想不到琢玉上仙品阶如此之高,竟还这般助人为乐且与人为善。我不过在她这儿蹭了一口泉、蹭了一桌饭,便已荣升在其挚友之列了,着实叫我心内大为感动。
便看她取出一本颇为古朴素净的书册,上头写着……嗯,《万界毒物大全》?!
再看她把书翻开,指着其中一页对我道:“你看,这就是以幽冥鬼物之发肤、毒蛇毒虫之脏腑、加上凡夫俗子之七苦,灌溉催生而成的万界至毒之花——梵夜幽莲!”
我看着书页上色彩鲜明栩栩如生的毒物景象,抖着喉咙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干笑道:“呵呵……想不到药王阁竟还收藏了如此秘术。”
琢玉没有笑话我见识低微,只是面上难掩自豪道:“药王阁之所以是药王阁,便是要对天下医理无所不精。所谓医毒同源,有时候,以毒入药未尝不可!”
原来是为了制药啊,我这真身里的胆子也着实太小了点。呼了口气,终将在腮边停了有一会儿的那块水晶猪肘肉嚼了嚼,并着先前悬起来的心一并咽了下去:“那这梵夜幽莲,能治何病症呢?”
她抛下两个字:“死症!”
“死症?”我想了想,“似是时疫、瘟症之类?”
“非也,”琢玉站起来,道,“是为死者复生之症!”
一瞬间胃口又消了一大半,我默默放下筷子,见她脸颊盈笑似是踌躇满志,心虽不忍却还是出言打击:“寿命天定,神且会死,缘何得以逆天?”
她冲我摇摇头:“凡间一界便有冬虫夏草,万界之中亦自会有返生灵药。只是当今无人炼出,我便不信,若他日我当真炼出复生之药,会无人上门求取。”
我亦听了不少年地藏菩萨的佛法余音,不说能如菩萨那般普度众生,但好歹也将凡间大和尚的做派学了七八分,当下便掉光了满脑袋头发似的反问她:“倘若再无人入地狱,那厉鬼恶灵之流岂不永居人间?若地狱再无厉鬼恶灵,人间岂非成了另个一个地狱?”
“这个……”她似是没料到我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当下便被我一语噎住,一时之间寻不出应对之语,便又学我先前那般打岔,还一次岔得甚远,竟做出一副哄劝幼.儿吃糖的表情与我问道:“点绛仙子,扪心自问,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令他死而复生之人吗?”
“没有。”我在地府待了那么多年,里头死者亡灵遍地都是无以计数。别的不说,仅那一条黄泉,便不知曾溅落过多少生死离人之泪。这个问题,她问谁都胜过问我。
我看向她,忽而疑道:“你有?”莫不是琢玉家中有什么早逝的长辈?
被我一问,琢玉抱杯坐下,神色间隐隐现出一片伤情悲戚,似是印证了我心中所想,道:“我想复活我师祖灵枢神女……求她,将我收作关门弟子。”
听她此言,我竟未觉意外,只涌了几分无奈道:“你与灵枢神女从未见过,奈何却如此执着?”
琢玉突然拿起酒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
她酒量应是不好,再转向我时便好似已然半醉:“仙子,我今日便对你坦诚相告。但凡我师祖能一朝复生,我立刻便会将自己刷洗干净自荐枕席!”
“……”任凭黄桃红李汤顺着嘴角飞流直下,我也忘了擦,只揪着一团脑筋恍恍然与她确认道:“我若记忆无误,那灵枢神女,诚然神如其名、是个女子之身。”
“那又如何?”琢玉甚是豪爽地又饮一口,“王母的七个女儿里,三个都嫁给了凡人!还XX都是不成器的凡人,修了十几二十多个轮回都没修成仙!搞得本来仙气缥缈的昆仑仙宫,隔个几十年便又要张灯结彩!”
此事我亦深有同感,毕竟,我亦接连给她们画了几千年的送女出嫁图。
但,也不能因此就任由琢玉一个堂堂上仙就此泥足深陷。将差点打开死结的舌头拆开后,我试着与她建议道:“神女毕竟已逝,其实,你可以在活的里面挑挑。”
琢玉直接一口气喝干了壶底,满面沧桑红晕,伤感至极地叹道:“天界虽大,我却无人可嫁……”
“为何?”我有些不解。
她言简意赅分门别类道:“文臣话太多,武将打不过!”
未等我想出什么话再劝,便又听见她喃喃吐出一句:“若是药典医书能成精,我倒也可勉强从中选个两三个出来做.男.宠。”
说完,彻底醉倒,倾翻了那只已然滴酒不剩的白壶。
我朝她手中看了看,那三朵雪白小巧的幽莲倒是还一瓣不少地在杯里安然漂浮。
果然……
我看着桌上这张玉染飞胭甚是秀色可餐的脸,总结道,不管是人是仙,醉酒之后说出来的必定都是胡话。
这般既定之律便好似,文武两派之中,文的不爱武,武的不爱文,文武双方势若水火、不可相融。
而非文非武的医者一派呢,之所以觉得自己无人可嫁,只因为他们挚爱医术,便觉得文臣武将尽皆猪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