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素滴酒不沾。
这漫漫无期的数十万载神生之中,唯于天帝大婚当夜,饮了个酩酊大醉。
说是大醉,其实,亦不过饮了半壶。
那酒仙之酒不知掺了何等奇门诡物,叫我才抿一口没入喉头,便陡觉眼前一黑,继而天旋地转,最后……直见到了满天繁星。它们似是凭空冒出,忽闪不定,且样貌狰狞。纷纷张牙舞爪,死命抽拉着我的一脑袋青筋。
如此煎熬至婚典过半。
朦胧恍惚间,我见尊位之上倩影成双,隐隐绰绰如花映月,一番景致甚是美好。便忍了眩晕、稍稍调整坐姿,欲再多行几番欣赏。醉眸一闪,却瞧那两朵映月之花忽而移了步,柔婉似莺飞、步履如春风,径直飘向了我这处。
咦?!
搓了搓牙花,我微微一讶,随即抬手扶眶,甚是艰难地正了正两只东倒西歪的眼珠。
这才辨得眼前来者的庐山真面目——竟是重明羽族的韶光、雪狼兽族的明鸢,这两位着了大红婚服的仙府丽姝各持一尊玉盏。里头水光泛泛,似拢一汪秋月清寒。
唔……我顿悟,晓得这是她们因着义礼习俗,前来向我敬酒。
得了盛情相待,我亦不好失了礼数,便连忙立起身子遥遥相迎,同时,亦暗自于双足之底使了几分磐石般的气力。生怕一不留神没站稳,便要于此大庭广众之下、翻出个麻花样的跟头。
其实,若在平日倒也无甚所谓。毕竟满地打滚这事儿,我并非没有做过,且多少年来十分乐此不疲。
然至今日,却是万万不可做出这般不着调儿的形容来。
曾经相依为命的沉璧.俨然成了众仙信悦的天界之主,我便是再无婉约素养、上不得正经台面,亦好歹占着天帝义姐的偌大名头。且若当初不嫌麻烦地正式受了封,便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灵枢长公主。
沉璧尚且不以那些个.繁文缛节.俗事外物将我牵绊,纵我随着性情越水翻山、行医济世五万余载。
而我亦得投桃报李,至少于其大婚这等吉日良时,亦是无论如何,也必得为他留上些许颜面。
眼见两位新晋帝妃红纱遮面,我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隐约觉着,此刻面上情状.当是一副“见牙不见眼”。
嗯,虽非上佳,但好歹得体。
于是,我复又凝神屏息,直欲竭尽平生之神力将身板挺直,佯作从容沉静之态受下她们一礼,继而回之。待到饮罢两盏美酒,又作殷殷切切之慈长状,目送其回归上首、伴于天帝左右。
到了这地步,我才终是按耐不住地伸出两只手,一把托住了此刻重逾千斤的头。
嘴上无言,心中却已是一阵泼天腹诽,只道“酒”这玩意儿似乎与我相克,仅是如此稍稍一沾,便仿佛灵台溃守,叫人活活塞了两只斑鸠?!
——
沉璧生性温善,向来很是受仙尊崇。
自他婚讯传来之伊始,浩浩天界之内,一众名山仙邸便无不张灯结彩,连带着那些个.竞渡云中尚未成仙的瑞鸟飞鸾,亦都自发衔了桃带。
放眼望去,仿佛三清长风着了火,九重流云炸了锅。
男仙们失了强敌,日.日品茶论道、神清气爽,逍遥快活地寻不到窝。女仙们没了盼头,夜夜泪流不止、哀意无绝,愣是于下界之中引了一场水祸。
姑且不论众仙之中参差不齐的千仪百态,但看此时这一殿喜烛高燃的浓情盛景,我便诚然很是欢喜。
杯光月影遥相对,红颜玉骨敬相逢。
今日以后,巍巍天宫、孤高尊位之上,那羊脂琼玉般的幼.小白龙便再也不必形单影只孤独一身。
有瑶琴锦瑟相伴,看璃龙鸾凤相和。
若是千百年后,能再育上二三儿女,便可天伦共聚,安享和乐。
届时……哪怕我一朝不在,想来沉璧,应当亦不至过分悲戚的吧……
经此一番如斯畅想,叫我老怀畅慰之下一个醉态复萌,索性晃悠着身子转出殿外、将自个儿缩成了一滴露。圆溜溜的头尾.顺着迎面袭来的银月凉风微微一飘,便正巧砸中了青天碧水之间的一片莲叶。
我便趴在这莲叶尖上,宿了一宿。
星辉作软帐,云缕堪为床。清波如秋练,摇曳也生香。
迷迷瞪瞪的,我又做了一个梦。
近百年来,我几乎日.日有梦。
当年,荒山上的朱厌曾与我说过:“神一旦做了梦,便离死不远了。”
那时,我还尚未化出人身,厚颜腆居瑞兽之名,却不专思修炼之事。每日没心没肺,只晓得踏遍山头,四处去觅食。
于此食上几片嫩绿如翠的鲜甜草叶,再去那饮上几滴晶莹如珠的月华夜露。
虽这二物之灵气已然足够饱腹,但,却并不能令我这贪心小兽满足。
只因我最想吃的,实是那百丈桃木上结着的红玉灵桃。
可惜背上一双羽翼未丰,担不起下头的满身肥肉,既飞不上天,便摘不了桃。以至我每每驻足树下垂涎三尺,却始终无法一偿夙愿。
如此长年累月地一望半天,终于某一日,惊动了树冠之中小憩的朱厌。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将我骇得足下一滑,直滚了老远。
然出乎所料,朱厌虽是一只于凶兽之中亦是赫赫有名的恶煞,但却并未一怒之下、便将我这聒噪之兽.直接拎上点了天火的玄铁烤架,反于须臾微顿之后,又爬回了树上,随手摘下两只通红水润的灵桃,无比精准地抛到了我嘴边。
于是,我便坚持不懈,将这天降白食蹭了七百年。
或有暖饱无事之时,我亦会稍动脑筋加以思量。觉着……朱厌之所以对我如此之好,应是因我与他相貌相仿,皆生了一身白毛。
待我之身形长到原来的两个那么大时,朱厌便不见了。
桃壤绿影之下,只剩一捧被风吹散了的灰。
彼时,正逢凫篌自凡界复归。
他亦来到了这株大桃木前,蹲下身子,信手拨了拨那捧灰。动作随意、却莫名透着一股子轻细,仿佛……是要在里头寻出什么东西。
然直至金乌坠天、落于长梧之海,凫篌却仍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寻出来。
他便是在这会儿变了脸,从面无表情变成了阴沉不定。
一语不发,直接将身形一转,伸出好似铁掌的兽爪,动辄如闪电一般、抓住了兀自于旁观望许久的我。
可怜我还不及反应,整只兽头便都被他压在了地上,其力气之大,直砸出了一口浅坑。
我本能地便要挣扎着抬头,只望临死之前,至少能与他诉上几句求饶之语。
未及开口,却被凫篌那恶兽先行抢了话,他似怀一腔冷怒、又似拥了一念虚无,张开一口森白兽齿,于我头顶冷然道:“小东西,你可记住了。若想活得久些,便千万别学那只白毛猴,尽做些空梦!”
……
因着先后得了两位已逝前辈的敦敦教诲,故而,我以为“梦”这种东西,于我们神而言,当是一种病。
而我,显然已是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