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只知道芥子袋这种东西可以用来装书、装衣服、装食物。但万万没想到,还能装得下一口活水温泉。
琢玉上仙道:“所谓‘芥子纳须弥’,须弥是什么?是仙力!只要仙力高,便是一座万丈高山也能装得。”
我弹了弹右腕布袋上的两只飞燕,心里纳闷:明明是佛家造出来的东西,为何催动时非得使用仙力?
若是只拼佛法、只猜禅机,单从天界算,我理应能排得上前十才对。毕竟,当年我也曾凭一己之力,令观世音尊者越过群仙,唯独只赏了我一截净竹小枝啊。
可叹可叹,未料我竟这般怀才不遇!
琢玉上仙未能看出我的满腔郁卒,从变幻出来的温泉山石之中折了三把仙草,掰成几段搓出草汁后便扔进了水里。
温流逐浅绿,寸草携芳魂。水汽蒸腾如若仙境,真叫人想跃入其中好好畅游一番。
就在我垂涎三尺之际,琢玉上仙已然飞速褪了衣。乌发如鸦羽,轻垂似雪肌,迈着纤长小腿步入泉中,引得身后一路涟漪微动草色沉浮。叫旁人看来,便恍若玉斛珍珠于晚风中悄然落湖那般曼妙无衷。
见此情景,我不由鬼使神差地四下望了望,只见满帐云雾之中,除我之外,确无他人。
她已靠着青白山石躺入水中,眯眼叹出了一口碌碌白日的腌臜浊气。
见我不动,便探出半截玉颈唤道:“这水温正好,不凉不烫,又被我掺了些药石留香,保管你泡了之后就想淹.死在里面!”
可惜鱼是淹不死的。不过,她既如此盛情相邀,我也不好再加推拒,便也除下衣裙将自己泡了进去。
满身汗意入水过后便消于无踪,我颇为欣喜地动了动膀子,只觉先前的骨肉酸疼之状也好了很多。
正想好生将她谢上一谢,便见对面女子又摆出一副深沉不已的玄妙神情瞧着我。
“……”我扭头看了看身后,除却石头还是石头,又看了看更远处的身后,除了桌椅板凳便是木铲铁锹。
百思不解其意之际,我回了头,琢玉上仙不知何时游了过来,又在水中抓住了我的手。
“?!”我差点咬到舌头,“……仙上,你这是在做什么?”
琢玉将我右手的五个指缝指尖看了个遍,问:“你为什么不生鱼鳍?”
原来是仙者的天性之一,好奇之症发作了。
既不是要弃医从厨、学做煮鱼片,我便放下心来,笑着缩回手:“我因在黄泉中食了不少五味烟火,故也由此生出五片鱼鳍。但修成人形之后仙力尚算稳固,便轻易显不出来。”
她追问:“那,你这五片鱼鳍分别生在身上何处?”
医者这行当似乎都普遍比较求实较真,为着不将她误导,我便只好据实相告道:“胸腹背各有一片,鱼尾处一片分出两股,故共算作五片。”
“咦?”琢玉上仙有些不解,“黄泉的物种都长得这般古怪吗?还是只有你一人这般古怪?”
我回想了下在地府见到过的各路鬼怪,只得道:“应是都如我一般古怪。”说完觉着似有不对,便又掰着舌头与她纠正:“大家古怪程度与我不相上下,只是,都各有各的古怪。”
琢玉上仙听完仰头,在水面上一倒:“可惜我药王一脉不可身入九幽之地,否则怨灵鬼气侵染天灵,便会尽失五感不辩药石,再难行从医之事。若非如此,我早便已经潜入地府,抓几个小鬼上来研究一番了。”
眼看这具香艳.浮.尸横陈水波之间,埋于雾后叹憾连连。我即使再怎样嘴笨,也应劝上一句,便取了灵台之中尚未遁走的一分禅意,与脑中水色拌了拌,装作观世音附体一般与她道:
“医者遍行天地,最善也只能救得将死未死之人,延续其一线生机。便本不该与鬼神冲撞,反丢了手中生气。仙上承的是济世救人之责,自不必于幽冥之物的认知上苛求自己。”
话音落了三刻,我正疑她是否已与周公相会之际,飘着的琢玉上仙便正好于水中鲤鱼打挺一般、由横变竖坐了起来。一手微动,变了方茶盘出来置于水上。
她动如行云流水般的倒出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点绛仙子,不瞒你说,琢玉平生有一夙愿。便是效仿我师祖灵枢神女,通晓万界万物之情貌,泽物救世尽除灾病祸端。奈何,迄今为止,却只对飞禽走兽之症尚算精通。至于水族、尤其是非一般的水族,别说医上,就连瞧,也没能正经瞧上过几回。”
我啜了一口这平时根本喝不到的香茶,神清气爽道:“灵枢神女真身乃上古瑞兽白泽,既身负混沌神力便自然要肩负苍生重任。她已神入归墟,倘若尚有一丝真灵在上,也必不会希望你急于求进步她后尘的。”
我本好言相慰,想不到反令琢玉两眶泛红、露出一副将要弃茶饮泪之状:“此一节我缘何不知,可恨天道竟如此不公!早早夺了师祖性命不说,竟还叫我晚生了一万多年,连师祖的绝代风华都未能亲眼见到半分!”
看来,我这小仙也有大天赋,便是一言既出,便可默作一副美人垂泪图。
联想凡人常引经作赋,如琢玉上仙这般与先圣无缘相见只得神交的痛惜遗憾,便应衬的上那一句“恨不相逢未亡时”吧。
唉,天命已然注定,后人从何能改?
我拍了拍她的玉肩,触得一手如玉肌理,便又若无其事地将咸猪手讪讪收回:“若你实在想要研究地府鬼怪,我或可帮上些忙。”
她抬起头:“当真?”
我道:“回天之后,我便要去一趟地府还书。那时,我可与奈何桥边相熟的鬼怪说说。兴许能请一两位得空与我一起上天,届时,便可在我院中为你们引荐。”
她将我两手一并捧了起来:“如此甚好,多谢仙子。”
谢完,却又并未将我两手放下。覆着茶香雾气的眼角眉梢间带了一两分期盼似的看着我,水意熏染下的嫣红唇瓣轻轻动了动。而后却又一语未吐,似夹着满腔失望地垂下头。
“……”我刚才难道无意中对她干了什么?
想破脑壳没想出,便还是忍不住问了:“不知仙上可还有旁的事,也在小仙力所能及之内?”
琢玉上仙许是亦曾神交过一位姓姜的太公,见我如此问,便笑容满面地抬起头:“有的有的,仙子可否割爱送琢玉几片白鱼之鳞?”
“厄……”我很想拒绝,奈何此刻说出去的话便如同当年灌进脑袋的水,是怎样也无可挽回的。便只好举了一臂显出白鳞来,飞快从中揪了三片下来递与她:“自无不可。”
说完,在水下猛地按住了脱鳞之处。未让血丝溢出,污.了这口清泉。
琢玉托着我那三片鳞如珠似宝地看着,突然猛地扑过来将我抱了一抱:“点绛仙子今日大恩,琢玉此生必难相忘!”
言罢,便哗啦哗啦钻出温泉,随手披了件外衣,便跑到营帐里挂着的明珠下头细看去了。
即便两人同样一丝不挂,即使被强行抱了一回的人是我,但我亦是生出了一种,好似反占了她一个大便宜的感觉。
原来,我还有一种天赋。便是莫名其妙给出一件东西,便能引着美人对我投怀送抱。
主人已出,我便也不再多留。从芥子袋里取了件干净衣裳换好,和她打了声招呼,便出门寻我的住帐去了。
应是就在附近,毕竟军营之中统共也只有三个女仙。若是纷纷打乱,未免会给将士们生出多几分的不便。
沿着一列营帐走到了头,门前守帐的天兵哪个都是披坚执锐一丝不苟、门神一般缄默无言未给我丁点儿提示。
不好叫他们离岗破戒担了责难,我便只好拖着尾巴继续找。
约莫找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找到。
营帐啊营帐,你究竟在哪方?
十根脚趾扒拉着地面已然酸痛得紧,我亦实在无甚力气再叫自己生出一身薄汗。便打算在营地外找个背风之地抱臂而眠,即便睡不着,权当闭目养神也好。
行到宛如竹笋丛生的营地外头,婆娑月影便无甚遮挡地漏下云头,在脚下前路上流.泻.开一地似水光华。
我抬头望了望,顶上弦月如钩未见丝缕丽影,我便放下心。天地一去万万丈,我既看不见嫦娥树下起舞,自也不会令她也瞧见我此刻落魄形貌。
三百步之外,林林黑礁沐在月光下泛出微白玉色,只斜斜留出下头一笔未及的浓墨。
我向着黎明前的无光处奔了过去,许是困倦过头,直至脚尖踏上一片嶙峋石影,才惊觉脑袋顶上好似有人。
那人背对营地半躺在石上,两腿之一闲适微屈,似是正仰面晒着月光。耳边涛声阵阵,那人吐纳无声。我目之所及,只能看见他一头铺陈于夜风中的长发,在明明凉月的照耀之下,呈现出一片恍若飞雪的霜白之色。
莫不是又一个“暗恋嫦娥不得,唯能寄情于月”泥足深陷在单相思里的男仙?
我这尾搅局的鱼正滞于原地暗自猜测,那位受了搅扰的局中人却已然回头,冰冰凉凉地问了一句:“下头何人?”
我这才看见他淹在月光下的半张脸。
长眉入鬓若远山,黑眸点漆纳静蓝。与天帝有七分相似的俊朗无尘之貌,与琼华帝妃如出一辙的幽深明净之眼。
这是……天帝第三子琉风。
每逢那些有家室的天将递了折子请休,天帝便会看上一番后酌情准奏,再另找些无事的天将补上这个掉下来的窟窿。
许是这回的窟窿太大,便只好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儿子头上。眼看四子之中,大儿子战罢方归,二儿子体弱多病,便大笔一挥将剩下两个小的全送过来了。
我这是不巧,正撞上了两个小的里头那个大的。便忙弯腰屈膝行了一礼:“小仙点绛,见过三殿下。”
琉风三殿下一手撑岩跳了下来,与我道:“夜深至此,何以独自在外游荡?”
累极之下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便据实以告:“小仙路上睡过了头,醒来后,便不知自己的营帐位于何处。”
三殿下似是就着我的名字想了一想,道:“营中女仙不多,你与灵犀便同住一帐。她应是初到北冥玩得过于尽兴,竟忘了与你说。”
我猜着他应是不会读心术,便追着他的话音、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就直接往公主帐中去就好,如何要这般来回折腾。
我看着地,目送一双流云锦靴越过我,踩着地上光影步向营地。
未料,那锦靴的主人见我不动,便又顿了步,回首出声向我提示一句:“红莲天火之下,东侧第三帐便是。”
我闻声抬头,正巧又瞧见他先前隐于影中的另半张脸。
山脊般挺直的鼻翼边,如若墨海的眼底下,竟好似掠了一丝泛着光的水痕。
一瞬月晦之下鱼眼昏花实在没看个分明,我便及时拉回将飞的思绪,遥遥道了句:“多谢三殿下。”
步履于地之声再起,几息之后便再不可闻。
我摇了摇头,于心中下了一番定论:三殿下的真身,想来还是彻彻底底随了其母!
龙族之泪一旦落下便会化为琉璃金火,且只会在神者寂灭之时,受归墟感召才能流下。而这般对月流珠的风雅之事,一般只有南海灵鲛才能做得出。
本以为龙与鲛生的,至少也能是半条龙。可事实证明,好像还是不成。
呜呼哀哉呀!
红莲天火灼灼盛放,一眼望去甚是好找。但,我却着实不想再过去了。且不说与公主同住也是需要一定底气的,仅仅是走路这件对鱼来说本就纯属折腾的事,我今夜也万万不想再做了。
便还是依着原来的想法,打算直接在眼前选出一段最为阴暗的角落糊弄一下。将将寻了块较为平软之地坐了下去,还没等躺下,便又被人打断。
熵泱神君居然和三殿下一般睡不着,三更半夜起了兴致。跑到同一块礁石边,临风听海、对影晒月。
不愧是叔侄,除了兴趣爱好相仿,连默契程度都颇高啊。
他亦如前者一般,一眼发现了我这条白月光里的臭鱼干,半垂着一双狭长的眼看我。
唉,我这两条腿应是在今日不小心犯了太岁。
甚是狼狈地爬了几爬站起来,尚未将裙边灰尘拍下、把着装捯饬整齐、再挤出一个惊讶激动中同时夹杂着钦佩崇拜之情的笑脸与他见个礼。
便被一把抓住手臂。不偏不倚,正好是被我去了三片鳞、只剩半茬生鱼肉的那处!
“嘶——”我咬着舌尖如长蛇吐信一般倒抽了一口凉气,偏又不敢挣脱。仗着他身量太高、应是看不见我垂下去的脸,便翻着眼皮冲这人瞪了好几圈。
被瞪之人似无所觉,但却并不妨碍他周身不知为何升起的怒意。
我低着头,听见熵泱神君似是在我头顶洒下一堆着火的冰渣子:“我半日之前才与你说要注意修行,你便如此大意。若非黄泉血煞之气过于浓烈,已然散布于整个军营。我都不知,你竟无用至此,连种一段灵石结界亦能负伤。”
“……”我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臂,清楚记得不过是显了几道血丝,何以便浓烈的足以弥漫整座军营了?
且不论熵泱神君是否夸大其词,但其话中臆测却是诚然有误的。未免听他再强调一遍我的“弱质”名头,便只好挣了挣手臂、使他不要继续于我伤口上撒盐。
随后露出微微浅笑,郑重与他纠正道:“君上误会了,小仙并非是在种结界时受伤的。而是在结界完工之后,回营时偶遇了琢玉上仙。一番交谈下,她与我言明了对地府物种的淳淳向往之心。我甚是感动,便自己拔了三片鳞下来送给了她。”
“愚蠢!”他听完前因后果,便又为我下了另一重不逊于前者的贬论。
我看着他的脸,不知那一张冷面上此时泛出的是无语还是无奈。但他果真不愧是神,肚中既可容纳百川,自也不会和我这无知小仙一般计较。
见我不解其意,便仍是纡尊开口了:“地府鬼怪本就身无生气,一旦遭受损伤,再塑其形便要比寻常仙者慢上百倍。此一节琢玉不知,你却竟也不觉?”
“……”厄,难怪我五千年前养了半截尾巴就花了八百年!
心有戚戚焉之际,我竟忘了立时认错,便又听熵泱神君颇为不善道:“北冥之海妖气甚重,岸上军营之外都尚且需要结界防护,毫发无伤者沾染海水都很可能身中剧毒。明日,你若一经入海便出了岔子魂归地府,却叫我去哪里寻第二个绘图之人?”
我竟在天界著名的好战之帅.打仗前夜给他添堵,难怪这般不冷不热的莫测性子也愣是叫我搓出了滔天火气。
可这鳞片拔都拔了、送也送了,即便要的回来,恐怕一时之间也安不回去吧……
未料一片好心却做了这等坏事,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我想破脑袋头发掉光的前一刻,便见那熵泱神君不知做了什么,引出一阵金光在我面前闪了一闪。
等那金光将将沉寂,我便见他转身回营而去,只在脑后抛下一句:“明日午间天光最盛,你便在那时下海。”
我后知后觉地在左臂内侧按了按,将袖子一把掀开。只见原本那块淡红伤处,不多不少,附了三片黑鳞在上头。
我低头嗅了嗅,嗯,是龙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