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似雨,碧草连天。
大片桃李相错的纷扬粉浪中,熵炴神君微微弯身,展臂拂袖将我拦腰抱起。
想是数年间叫这人抱的次数多了,我这一身新换的清荷云裳施施然钻进他怀里,便如一尾游鱼入了水,竟也颇为安生自在得很。
这会儿顺势倚在熵泱神君肩头,恰好……能睁开眼。
再忆起昨日午后的一番遭遇,便似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醒之后,我唯一徜徉于灵台识海之中的念头,便是琢玉上仙当这药王阁的少主,委实也当得太屈才了!
这不,先前于我跟前儿.冷冷清清的一张薄凉玉.面.已然活泛热乎得一如往常,立在熵泱神君身后几步之处。
一边朝我挤了挤琉璃珠似的两只眼睛,一般摊开两手打趣道:“点绛仙子许是当真太过讨厌我这满园子药味儿了。明明答应了陪本上仙小住几日的,却一转眼便直接寻了个僻静地头睡下了!当真叫我与君上好找~”
“唉,当真是世.风.日.下,仙心不古啊~”她幽幽叹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被这笑容激得心头一怵,两手轻攀熵泱神君右边一侧肩头,乍看便像只受了惊后蹿上嫦娥膝头的玉兔。
先是状似讨好地笑了笑,随后便皱了鼻子苦着脸道:“点绛有错,于这桩事上实在是对不住琢玉上仙了。若不然,改日再来为上仙多送些糕点?”
天地良心,广寒宫中的糕点我可是自己都舍不得多吃的!怎么这会儿话一说出口,倒像是得了满山满谷的烫手山芋似的?!
可不想这随口编出的“烫手山芋”未曾挨到琢玉上仙的边儿,却是先行砸中了熵泱神君的脑袋。
只见他略一偏头看了看后方的琢玉,而后似有不解地与我垂下头,低声道:“你何时做了糕点?是放在府中膳房吗?”
嗯……不过随口编来一句推诿之词,这人竟还当真了?!
心内一时有些好笑,我将头歪了歪,微笑与他应答道:“不曾。然若君上想吃,我晚间便去寻册五味谱子,对照着做上一些?”
当下春光何其明媚,以至这近在咫尺的眸子亦恍若两颗染了辉色的曜石。
于我面上来回打量片刻,得见颜色无虞,熵泱神君随即才应声道:“晚间有闲便做。”
“好,我有闲的!”
想这偌大的定疆仙府里头,可是没有哪个仙家比我更清闲了。便是连那三岁仙龄的小木鱼,都已在格桑没日没夜的操练之下,足足拔了约有两个竹节那么高呢!
……
回程中一路由人抱着,我既用不上尾巴,便索性动起了脑子。
思索着五脏庙堂中.那枚由琢玉上仙亲手喂下的巫蛊“妄言”,究竟有何法子可以将其消解?
早年间,各.界域土不分之时,有位不具名姓的神.曾说过一句话。
他道:“杀.人投毒,驱仙用蛊,诸神便用咒好了。”
短短一十五字,放在此刻便如一颗透.明水泡般从我灵台深处冒了出来。
而那水泡之中清丽佳人的脸,便是琢玉上仙。
此前不知,她的心思细密竟不止用在医者一道上。
先是取了我的一缕仙灵之力,幻音传讯到了定疆仙府,而后随意取了只白胖灵虫,加几味药材一炼,便炼成了一枚万中无一的妄言蛊。
至此之后,只需她心中念头稍稍一动,便会令我说出任何她欲所诉之语。
只叹我胡吃海塞这许多年,还是头一遭吃虫子。囫囵吞枣一般咽下去,竟是连个中的半分滋味也没品出来。
——
定疆仙府门外,一双足尖堪堪触及云面,格桑便迅疾若清风一般出现在了我面前。
窄袖红装,英姿飒爽。三载之后,他这只比熵泱神君矮了半头的身量于我而言已是颇高。
如此迎门喜神似的蓦然入眼,令我一时恍惚,竟觉好似见了柄蒙尘才出的莽莽奇兵,不觉半分灼目,只余幸慰顿生。
“礼物呢?”格桑俯视于我,理所当然地伸出手。
额……我无言深吸了口仙气,什么礼物来着?
面面相觑中,少年素来如雪的面色渐渐沉如锅底般漆黑……好在熵泱神君知我记性不佳,垂首至我耳边低语。
提醒道:“今日乃是格桑的四千岁生辰之期。”
我咽了口唾沫,亦咽下了颗方才还惴惴不安的心,仰脸笑道:“礼物我早在一月之前便备好了!”
说罢,伸手于芥子袋中一摸,取出了只叶累繁花的彩石匣子,便往面前雪山寒玉般的手掌上一搁。
期待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格桑惯来对我红绿相随的择物之癖有些嫌弃,早在匣子出现之初便轻轻皱起了眉。可经不住我借着熵泱神君狐假虎威,仍是屏息凝神将这分外惹眼的匣子打了开来。
匣中安放一枚玉环,其色如水,其形如月,然非一般满月,却是一番残损弦月之状。
足盯了半晌,仍辨不出其中的所以由然。不得已,格桑垂首与我下问道:“这是何物?”
不得不说,格桑此时之神情.简直令我望来顿生心旷神怡之感。往常身处同一屋檐,每每皆是格桑见多识广令我获益良多,倒是少有我揭竿而起令他刮目相看的时候。
弯唇窃笑一番后,我佯作一派正色,道:“此物名为‘风萧天月’,乃是凌风仙子之兄——扶风上仙亲手所制的一件灵器。扶风上仙素爱音律,已施了仙法,将诸天仙乐曲谱蕴于其中。往后你将它佩在身上,万界之中凡有风烟过处,便都可以自行奏出天籁之音。”
“真的?”格桑将那弯月状的六孔水玉探在耳边,须臾之后,果闻一阵泠泠如泉的玉壶光转之色。
顿时面上大喜,冲我颔首道:“多谢点绛仙子,这礼物格桑很是喜欢!”
点点头,我亦开怀道:“喜欢便好。”
眼见格桑喜气洋洋直奔府内,我这才拉起身后熵泱神君的袖口,道:“幸好君上提前与我说了格桑的喜好,否则我若随意送了件别的东西,只怕他不会如方才那般高兴。那这整四千岁的生辰,便于去岁的三九之宴无甚区别了。”
格桑喜闻音律,却于管弦击筑之上皆不擅长。而扶风上仙诸般乐理无所不通,被我诚信一请便应下了这举手之劳,倒是替格桑解了无米下炊之难。
熵泱神君静默无言,瞧着我的眼眸却亮若灯炬。片刻才道:“你已为格桑送了三回的生辰之礼,为何却仍不改口称我为熵泱?”
他说这话时离我甚近,长睫根根如羽,令我瞧着格外分明。心内羡叹之余,竟亦有几分无以比拟的自惭。
然这自惭不过现了须臾,便又被另一捧他执手相赠的火焰一举焚尽。
眨了眨眼,看他与我十指相连,不免亦觉着两相肺腑亲.密无间:“本以为直呼其名有些不敬,但既然君上想听,日后点绛壮着胆子开口便是。”
索性,我始终贪恋的,亦不过你我此刻的片缕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