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神君身量很高。
高到,我只需就着眼下这姿势稍稍侧耳,便能清楚听见他的心跳。
我有些好奇,很想看看,隔着衣袍、皮肉、血骨……一颗活着的心在宽广胸膛里.持续跳动时会是什么模样?
灼热的如同一团熏人的烈火,亦或,沉稳的宛若一座远地的青山?
仅仅是一瞬须臾的时光,我自觉成了一只被贴上黄纸符的僵尸——眼前孤山茅屋配天仙美人的荒凉景致.通通褪尽半缕不留——随后于一片空无中涌现的,只是一场北风猎猎黄沙纷飞、胡杨丛立如兵列甲的雄壮苍茫。
我置身在这苍茫豪情中默默猜测,觉着身后这人,他的心脏,昼夜不休所发出的,应是边塞军阵之中、宛如雷鸣的战鼓声响……
……
一身幻化出的凡尘浊息在被濯濯公主“攻击”之时,便已散了大半。
这会儿,一朵莹紫透绯的玉叶芙蓉已然从我发间钻了出来,花茎亭亭、直开到了熵泱神君的下巴。云色仙衣上左袖轻纱滑落至肘,正好露出一圈臂环一样的淤青里头、几片泛着幽幽玄光的黑色龙鳞。
如此铁证如山伫立眼帘,濯濯公主就是于乾坤醉梦中迷途不返陷得再深,也该能分出个是非黑白。
于是,我便见她方才还异彩连连相思满负的两只眼皮、当下沉甸甸地一坠,那分量之重、直令其瞬间醒了酒。
濯濯公主轻而又巧地别过浓妆之下的微红眼眶,既怅且叹强作镇定道:“今日本仙酒后失态,还望二位莫要见怪。”
话音满带浓浓落寞,已令人不忍卒读。混杂棚外细密丝雨,便更显出几分凄切。
熵泱神君淡漠惯了、见此美人将泪之景、依然不动如山漠然无语。
我后知后觉地讪讪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臂,将袖子拉好、遮住那于濯濯公主而言、或有些睹物思情之意的碍眼龙鳞,忙道:“不见怪不见怪…”
紫嫣仙子静立边上半晌没说话,应是陡然见到这位令她汗颜的神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只一双秀美灵眸中浮出点点斑斓奇色,隔花而望,于熵泱神君脸上打量了许久,才甚是从容淡定地恢复了原本春风拂面般的如花浅笑,很有些主人家做派道:“君上远道而来,此间陋舍却无好物相待。眼看天色将明,若君上不弃,便请留下吃些粗茶淡饭吧?”
我闻言偏头,望着熵泱神君隐于花瓣之后的半张俊容,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只因连日来,除却一碗接一碗的苦口良药、一盏并一盏的宁神香茶,我着实没见过这人用过旁的东西。不知面前西王母之女亲口相邀,又可否令他多少赏些脸面?
熵泱神君垂下眼睫,其下一双深逾夜色的眼眸里如有天光流转。他似是飞快地将我冷眼一瞥,又无甚表情地望向对面的紫嫣仙子,冷淡生疏地道出两个字:“不必。”
……我就知道,有些失望地垂下头。
紫嫣仙子也不生气,宽和一笑、将目光投向棚下所悬的鸿蒙幻世,似见无所疏漏,便十分客气地与我道:“点绛仙子彻夜辛劳,紫嫣在此谢过。然凡尘浊气甚重不利养伤,仙子不若就此随君上返回昆仑仙境,也好叫这玉叶芙蓉早些成熟。”
咦?即便知道她话中一片好意,但这逐客令下的也着实太令人意外了些。我眨了眨眼,一时哑了似的没能说出话来。
熵泱神君却在我身后忽然开口,道:“如此甚好,本君告辞。”
他刚一说完,我便觉着周身一轻,宛如一片有幸乘了闪电车驾的乌龟状浮云,衣不带水匆匆一落地,便又踩上了昆仑仙宫的瑞泽净土。
柔嫩花瓣在浓郁仙气里满足地一激灵,我于原地默立了片刻,竟神奇地未觉头晕。
……
昆仑神山,冰雪孤绝万载不消,除却山巅之上的巨大仙宫,诸如亭台廊阁之类用以供来客游赏之处、都是从山壁中直接掏出来的。
方才身化闪电的熵泱神君,便已然步入前方一间天然无雕饰的冰石长亭。
我一路望着他的背影,发现荧惑星君正坐在里头,对面地上还单膝抱剑跪着几个人。纷纷满面肃然皱眉成川,那额间褶皱深的,仿佛这地方还有福泽深厚到.需要被他们动用灵台之力亲自夹死的蚊子。叫谁远远一看,便都晓得定然是在商量什么无比重要的大事。
我便停了将要跟去的步伐,继续留在外头,不作打扰。
以手为盏盛了几片施施然飘落的雪花,神清气爽之下、我简直想要在这片几乎全然是由神息仙气凝结成的洁白雪野中打个滚。可惜,眼下此地却非只我一人,再来,我亦怕一不小心将自己生生冻成一条鱼棍。
是以,虽深感痛惜,我却还是弃了这美妙念头,只寻了个较僻静处半蹲半跪下来,以雪作伴打发时间。
说来奇怪,我这自肩以下的两条手,其实并不若身上其他地方那般笨拙。
练字习画都是一把好手,折枝插花亦略有涉猎,可唯于事物塑形一道,八千年来仍是未有寸进一窍不通。
譬如泥人糖人这般玲珑精巧的东西,一旦出手,不论花上多少工夫,从头、或从脚开始,最后亦定然是殊途同归、叫我一气儿团成毫无菱角轮廓的溜圆小球——仿佛它们生来就该随了我这主人,只知道满地打滚。
此时,面对一地皑皑白雪,我甚有自知之明地不去多作折腾,捏起了唯一亦最为擅长的雪球。
应当过了良久,一颗颗指头大小、珍珠模样的雪球已缀满了我的裙摆,冰冰凉凉的很有些分量。
我掌心中还捧着一团稍大点的,色泽上纯白无瑕、形态间珠圆玉润。我盯着它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欣赏了好半天,满意颔首之余,莫名想到了定疆仙府里,熵泱神君给我吃的那枚三清丹。
也是这般清清白白、圆润可爱。
缓而又缓的低下头,我突然,想再尝尝雪是什么味道。
半开的嘴唇将将贴上,熵泱神君的声音便在我脑袋上响了起来。
他冷冷道:“昆仑瑞雪与酒同温才可入腹。”又淡淡问:“你可是饿了?”薄凉话音随风停于我耳畔,于此高旷凛寒映衬之中,竟显出几分温柔。
我愣了愣,将冰寒白团握紧手心,仰头道:“我想知道昆仑山的雪,与凡间的雪有什么不同。”
熵泱神君眉梢微动,面上似有些疑惑:“你见过凡间的雪?”
我闻言一顿,依他此言追忆往昔。
滔滔昏黄泉水中,除却将我淹没的漫漫殷红,再无别景。便摇了摇头,抿唇而笑,与他道:“只是在黄泉里,嗅到过幽魂记忆中的雪地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