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夜起薄衣。遂,打了个喷嚏。
我抬手揉了揉难得洇红的鼻尖,正遇院中一隅红梅傲雪,至今亦不曾凋谢。重重花瓣就着幽芒夜色徐徐点染,便恍如荼荼烟火逐了霜染露华绽绽而开。
眼前景致曼妙,竟令我忆起了九霄云海之上,沉璧特意为我寻来的一株琉璃珊瑚。
那一树枝丫生得极其轻灵秀雅,状如一只出尘脱俗的玉白孔雀。且若于夜里置于枕边,任着月下清风轻轻一拂,便可发出堪胜天籁的悠然鸣动。
思及此处,我不禁于心内略略升起一丝心酸。不知沉璧高居尊位之上,又是如何以那般年少稚龄之躯.一肩挑起的诸天万界之重?
——
想这年后一连三月,漫陵关内皆是烽火无休、兵戈不绝。
云夏国主兴兵进犯来势汹汹,仿佛卯足了劲似的日以继夜地攻城。直至被熵炴率军将其后方突袭,一举烧光了供于全军的粮草辎重,方才偃旗息鼓再不敢来。
此战,死伤近八万。
徐军医没能饮到野山参泡出来的茶水,也不知在此昼夜劳碌之中究竟折了多少年的寿?我有时忙里偷闲、瞥一眼他发顶,发觉原先的丝缕花白,已然变成了大片融银般的雪白。
稀稀疏疏往日头底下一飘,令人瞧着着实有些扎眼。
许是我之目光.亦被这日头晃得.过于直白了些,引得徐军医眯着双昏黄如暮的老眼与我望望,便不由发出一阵哈哈朗笑。
抬手轻拍拍我的头,难得微微正色与我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二,生平有一妻一子。奈何……二十岁时吾妻早亡,次年,吾子亦是早殇。此后五十余载风霜雨雪行医不辍,除却为了一抒己志,也有些替他二人积德积福之意。既是求仁得仁,便亦无憾无悔。”
求仁得仁,无憾无悔?
我哽了哽喉头,借着向他福身.不着痕迹地遮住了两片眼底微红。若我所料不错,面前这位倾尽心力半生从医的慈蔼老者,约莫……至多只剩三载可活。
千日之期,倒还勉强可足令我扮一扮孝顺徒儿,于他眼前膝下,多承些人间欢快。
因着定了决心,自此之后,我便开始每日为徐军医端茶送水、敲肩捶背,甚至为令他夜里好眠,还特意寻了些布料针线,给他做了个虽有些其貌不扬但却十分实用的艾叶枕头。
如此千依百顺事事关怀了小半个月,一日却乍听熵炴积劳成疾之下以至旧伤再发,我登时一个怒火攻心五内俱焚、险些当场掀翻了木桌。
稳住胡子乱颤满面担忧的徐老军医,背起药箱,立即杀气腾腾奔了过去。
越过满院香气清郁的各色山茶,我琢磨着,这回定要给这有病不医的歹患染上一点颜色看看!
然推开门扉,见那人一身单薄中衣半靠于榻上,竟是连起身都无法做到之时,我又实在摆不出比他此时更加难看的脸色来了。
便干脆紧闭口舌不与他说话,径直拉过手来直接诊脉。
倒是遭了无视的熵炴,弯着苍白薄唇给我挤了个笑,轻声道:“劳烦姑娘了。”
便是这区区一句五字的轻柔谢语,叫我听了仿佛心头压了一块大石,且那大石之上,还牵着些许蛛丝。飘飘摇摇缀在胸前,不知何时方会跌下。
眼看诸多药材正于锅中煎熬,我只觉体.内一通五脏肝肠.似也受了同等待遇。没于弱水之中,另有业火灼烧。
真真是一番火深火热!
我心既已这般不畅,那惹事之人便也讨不了半点好。手腕一动,干脆又洒下一把黄连。
可出乎所料,熵炴饮药之时神色间竟没有半点异常,既没有嚎啕大哭,亦没有高声尖叫,反而平静安详得像是品了一碗用料上佳的山珍百味汤。
“……?!”我不信邪似的接过空碗嗅了嗅,确实苦味冲天。再追根究底一般屈指沾药尝了尝,呃!诚然苦不堪言!
心内纳闷不迭,只道这人究竟是怎么喝下去了,他受了伤的原竟是舌头吗?!
闻声而来的徐军医站在一旁,皱着眉头于这碗中望了望,随即嗫喏着开口道了句:“小阿啄啊,这小熵炴……莫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你呀?”
“……”我捏了捏药碗,咬了牙不冷不淡道:“并无,阿啄一个小小女子,怎有资格去生元帅大人的气呢?”这人便是负伤忍痛、带兵战死在沙场,被葛云取了马革裹起带回来,也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徐军医捋捋胡子,“哦。”
我被这一声意味不明的“哦”揶揄地低下了头,眼尾余光中,却见熵炴拥被半坐于床头、朝我温和一笑。
那笑容浅淡而苍白,却奇异得玄妙好看。令我于此一瞬须臾中,仿佛听见了软红千丈.寸寸花开。
——
相比徐军医时常与我斗智斗力、千方百计地拼着一口几近掉光的牙齿要吃糖,熵炴养病期间便要配合得太多了。
至少,他能面不改色地喝下我添了双倍黄连的汤药,且从不动手推脱或出言抱怨。
我虽对此深以为奇,但却并未就此停手,反而更加孜孜不倦地晒起了黄连。
午后,熵炴一堆军务只批了半堆,便披衣睡着了——自然不是这人软下铜铁身段有意悔改,而是本姑娘串通了火头大哥,又往他饭食之中掺了半枚瞌睡丸。
生死一仗都打完了,这些个繁文琐事便都交给旁人做不就是了。
轻轻一招手,早已埋伏于门外的洛正果便探出了头。愣是以一张天真可爱的娃娃脸,做出来一副偷奸耍滑的蟊贼相,悄声道:“阿啄姐姐,我来了!”
接着,立于平地飞身而入。待轻手轻脚取过公文,再飞身而出。
风过无痕,针落有声。偌大一间亮堂堂的屋子,便只留下我与熵炴两人。
一时兴起,我伸手取了熵炴指间之笔,倒将过来于其面上细细描画。觉着这人眉眼唇鼻,似乎无一不精。当真像是一幅画,且这画中之人,似也生了魂。
……
空度小半日,待我于小憩之中醒来,便见天边斜阳已然漫了窗。
双臂所伏桌案甚是古旧,却叫簇簇晚霞漂出一眼化不开的暖黄。
怔忪双眼中,只见熵炴这人正坐于我身旁。一手执卷细观,一手端药慢饮,仿佛正于庭院之中静坐赏花,眉目其间尽显一派如故安然。
我约莫还没醒,开口便问:“这碗里莫不是掺了糖?”
说话间,熵炴正好喝完了最后一口药,悠悠咽下后便将空碗轻置于案上,与我解答道:“姑娘适才眠寐之中,在下不好搅扰。这药,是在下吩咐葛云熬的,用药用料.均是按姑娘原先的方子来办,未有丝毫减少。还请姑娘放心。”
我凑近碗沿轻嗅,果然与我熬的别无二致,便连那多出来的两倍黄连,亦都放的一丝不少。
再思及这人竟是如此配合着任我折腾,心中莫名便升起了一丝浅浅愧疚。
问道:“徐军医惯来坦诚,想来早将我多添黄连之事告诉了你。平白无故多食了好些苦,你却为何不生气?”
熵炴摇摇头,声音很是宽和,道:“在下很欢喜。”
我闻言瞪圆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欢喜?!你竟原是喜欢吃苦的吗?”
熵炴周身沐着光,垂眸望了一眼碗底药迹,忽而抬手、向我缓缓探了过来,口中道:“此药于我有益,熬药之人亦与我有意,熵炴……又怎会不欢喜?”
话音刚落,那微温指尖,已是触了我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