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伴着沉璧,于须弥芥子当中度过了三日时光。
期间诗词歌赋、茶酒风.流,纵马观花、踏江行舟……渡遍三千幻府之所,做尽了一切从前无暇未做之事。
时不时,沉璧还要化了真身、好令我乘龙入云。于漫天星辰日月.昭.昭辉光之下,细细瞧一瞧那对被我亲手斩下、至现如今已完全融于龙脊之中的雪白翎羽。
粼粼玉质生兰烟,幽幽雪海渐浮莲。
那一捧浑若天生的温玉碎雪,便如迤逦四野之中的流云清风,纠缠相交继而无间杂糅,随后如花入水、同往归处。
此刻稳坐玉台,我抚着掌下这两道未见丝毫痕迹的接口,不禁心内一松、发了声趣言笑叹。
满是老怀畅慰道:“幸好你我颜色无差,否则经此一遭完璧有暇,你这通身的琼玉天姿便诚然算是叫我玷污了。”
话音方落,双耳之畔便有一声亲.昵清啸之声传来。
却是沉璧轻柔笑道:“姐姐天生毛色纯白,往日亦时常混迹于昆仑雪海。既是诸般色相无所侵袭,又岂会有玷污旁物之谈?”
纵论万界,兴许亦只有沉璧能将如此恭维之语说的这般理所当然。
令我乍然一听便是喜不自禁,索性松了拢衣之手,借着凛凛长风、将那一头凡人所说三千烦恼丝往脑后一抛,于如洗碧空之中划过一片洒然墨影。
微微眯起两眼,我便又往前头已然没入云中的龙首眺望而去,继而追问道:“角呢?我那角又生在了什么地方?”
彼此方境中,云海风烟甚嚣,兼有白鹤之群如梁而绕。
蓦然星光浮动,沉璧便已幻回了修.长人身,轻扶我臂肘、于漫天忽来的杳杳花幕之中缓步而行。
我偏头望着他,只觉一双眉目如画.书尽国色雍雅,一袭白衣胜雪.满载遗世风华。
身为一位统御万界的尊神——沉璧竟是这样的年少,年少的就仿佛是一朵尚未绽开的花。而普罗九霄之下,亦没有任何一株仙芝奇葩的颜色足够比拟于他。
丝缕飞红盈于发间,沉璧感之,亦不抬手将其拂去。
只微微垂首,于如瀑花幕之中凝眸与我相视,徐徐浅笑道:“瑞兽白泽的额前独角何其珍贵……自是,被我藏到了别的地方。”
而待我攒了满肩落花,问及藏至何处,他便与我一笑,再不答话了。
……
三日之期着实甚短,叫我每每掐指算之,便都自觉如驹过隙、轻易不可将其慢待。
尤其两日以来朝日梦回,不遇旁物,却总见沉璧携我于川海苍穹之间振翅而飞。声色.情景皆是绝妙无俗,可一夕沉浮过后,竟叫我心头顿空。
亦如此时,沉璧正跪坐于我面前。
天光潋滟染了他半张面颊,映在我眼,便仿佛一尊温润无暇的端方美玉,正要无声无息地没于明潭秀水之中。
“沉璧。”
我开口唤他,蓦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何会给他取出这样一个名字。
虽是有.意祈愿他泯然外物、以此免于天.道之惩,可是否,却也在无形之中将他原有的烂漫之情约束?
琉璃双目微微抬起,里头温柔无限:“怎么了?”
“无事。”我摇摇头,掠过沉璧衣上乌木一般的发,忽的瞥见窗台叶上.浮游而过的一粒淡粉,便转而问了句:“只是想到琢玉于我体.内埋蛊之事做的甚是隐秘,不知沉璧是如何知晓?”
沉璧这会儿正在烹茶,执壶浅斟如云拨月,玉骨青瓷相映成辉,一举一动,皆是无可言表的芬芳善美。
听我发问,他亦是行止矜雅丝毫不辍,悠声作答道:“此事亦不难料。琢玉一贯执拗,当年无邪归去,她便终日将自己深锁其师殿中。自囚十载之后再赴群仙宝宴,周.身气息便已大变。继而数次谒见与我,所问所探亦都是万界当中死者复生之先例。然,无例可循。”
一言诉之,玉盏盛香奉于眼前,氤氲水汽已然扑面。
眼下一轮茶色天青,可我颅中浮现的,却是北冥海畔幽莲初绽那日,我初听得琢玉高志,只当她是年少气盛兼怀救世之念,却并不晓得,其间竟还有这般缘由深浅。
可叹无邪至死无邪,这座下的唯一弟.子却是为了他,生出诸般邪念……
仰颈咽下半泓春水,哪怕齿颊余香、亦是掩不住唇边苦笑。我轻声一叹,道:“早听凡界当中常以鱼目珍珠之比.指作眼力不佳之人,可见我这死里偷生得来的一双黄.泉鱼目,到底是比不上凿磨蚌中的沧海明珠。”
沉璧广袖微拂,一番执杯慢饮过后,却并非如我所想那般出言宽慰,反倒语意轻折、详言说了件属我未知之事。
言道:“琢玉本是天幕之上一片云,其形如灵芝。因常以云气化水,琢洗无邪平日安卧的那块五彩玉。故被无邪所感,教她吐纳修行、幻化人身之术。费去将近七千载,才最终助她登临仙班。云本无常之物,琢玉既因无邪才生出一副本心定性,一旦失之,便自然恢复原本无常之姿。”
无常?
悄然将杯沿攥了攥,想这万界之字何计千万,只唯此二者当真令我心伤。
亘古混沌无常,故分阴阳天地。当年世事无常,才有生死别离。
不过……我抬眸瞧着对面端坐之人,终是按捺不住一般揉了揉他的脸:“好在经了一遭三万年的生来死往,我所爱者皆在我身旁。”
沉璧安好无俦,熵泱清平岁长。
不想,这世上唯二的黑白双龙,竟都生的一副属我心内的模样。
——
【茶有味,朝夕不敢醉。落花逐风入流水,高楼薄暮几回悲。丝竹犹未悔。】
临到倦极小憩之际,沉璧于我肩上披了件枫色云衣。
柔声道:“姐姐与熵泱的前尘之缘我早已知晓,只是此次桑落引兵逆乱,故才耽搁了些时辰令你二人相认。不过姐姐放心,待到外头诸事皆定,你们夫.妻便再也不必分离。”
闻言,我弯唇笑了笑,不禁拉住了他修.长若竹骨的手。有感掌中沁着的点点凉薄,便觉西王母娘娘所言果真不错。
这孤高无上的天界至尊,可不就是诸天万界之中最为可怜之人?当年欢快无拘的小小白龙,不知何时,竟然已是这般惨淡如霜……
心头生疼难忍,我扶着眩晕额头抵于他袖口,迷迷糊糊道:“你已当了九万多年的天帝,如今万界之中亦是海晏河清。不若便从孩子当中挑出个有才的,将那位置放下,自此随姐姐一道、于各界游玩可好?”
说到此时,面前白雾如帘,我已瞧不清沉璧的脸。
只隐隐绰绰、见他微微俯身探于我耳边,几不可闻又极尽轻柔地道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