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暮色渐渐发重,石桥上的人影也沉在水底,慢慢的开始变暗变黑的融进水里,开始瞧不清晰,与浓握着手中薄薄的一片红枫叶,尖厉的指甲划过,在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自己的名字,“风与浓”。
然后,将叶片缓缓地抛入水中,“咕咚”一声就没了动静,且在入得水面的那一瞬间,绿光一现便就化作了石块堆尘在鹅卵石的中央,与寻常石块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石心有字。
下一瞬,她随手擦过忽就发痒的鼻尖,手心一片血红,她习惯性的用手堵住鼻孔,而怀中的枫叶失了禁锢便如数落进了溪水里,一阵阵绿色的光芒后化作一块块石头砸进溪水之中,堆沉起来。
与浓扶着鼻子立即从衣兜里翻出棉花堵住流血的鼻孔。
湘潭北街。
暮色细细擦过街面,灯心的光笼出灯面,暗色的影子在街上渐渐稀疏。
貊庠端着手中冒着热气腾腾的大碗,像护着个什么宝贝,穿过人影稀疏的北街,拐过护城河边的红枫林,在最偏西南的角落便就看到了一座石桥,与浓就独坐在那纯白色的石桥上。
没有一个人路过。
此时夜浅浅的擦过地表,天幕深色的蔚蓝细腻,晚风托起枫叶在高空胡乱的盘旋,而她静如画中人宛若云中仙。
貊庠长睫翕动,眼光波澜,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她就知道与浓又在这里,可算没有白跑一趟。
真是,鼻血未见停止,就跑来此处,再喜欢看景也不需这般不顾身体吧,当然也不见对自己换尸体的这件事情有这么上心。
貊庠啧啧嘴,但也不敢催,随之便就朝着与浓的方向快步走去。
西风拂过红叶清浅的擦过天空。
貊庠抬起头,看到满天的红枫就像是在下雨般,她忙用袖子急急护住碗口,防止落叶飘进去破坏了她辛苦熬制的药汤。
顶着不断飘落的红枫,貊庠深吸了一口气,走向石桥,几步跑向与浓,停在她的身后,将护在怀里的药汤小心翼翼的呈了出来,献宝似的,“你看,这是最后一碗药,这疗程用完,一定会有些效果的。”
与浓转回头看到貊庠,目光移到那一大碗褐青色的药汁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艰难用手指掏出来了填在鼻孔里的两团棉花,一脸绝决的拒绝,“你看,我鼻子没有再流血,我不要喝!”
貊庠没说话,只殷勤的又递过去了碗,眼神诚恳,仿佛是再说必须要喝。
与浓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真的是嫌弃这碗药汤,光看成色也不符合她的胃口。
她眼眸一弯,微笑拒绝,“你看,真没流血!”
这下,貊庠把碗直接递到与浓嘴边,眼睛精亮的眨了眨,自豪劲儿上来,说话道:“我煎完药,给隔壁当铺家的大黄每次都试过,没有不安全,你别看它今天颜色是差了点,但应该是可以喝的。”
“而且你都喝了一个月了,大黄也喝了一个月,你看,哪一次出过问题。”
“我没有说不安全。”与浓皱眉,把碗一推,脸转向一边,不解问道,“大黄是谁?”
“算了,你先喝一口!”
貊庠摇摇头,义正严词的拒绝,“不行,大黄在我找你之前,被它主人送到狗肉馆了!”
与浓脸色刷的一变,不可置信的瞪大漂亮的眼睛,“所以……你说的……大黄是狗?”
貊庠遥遥望着她,迟疑了一下,实诚回答道,“是啊!我想着你们是同类,估计效果不会错,不过,好在确实是可以喝的!”
与浓从桥的栏杆处当即跳下来,握住了貊庠端药碗的手,并接过了碗,低头端详药汁些许,只见那黏黏糊糊、又褐又青的颜色搅和在一起,就像此时与浓的脸色一样扭曲深寒,一字一顿的吐出一句拒绝的话,“可我是狐狸精唉!”
貊庠一合计,拍手道,“对啊。”
顿了顿又面露难色,“可成精的我抓不住啊,不过想来效果应该都不会差太多,大黄只是喝太多了,所以物极必反,但是,你只需要喝一碗就好!”
“保证,药到病除。”
闻言,与浓无力的蹲下来,目光与手中的药碗平视,只能看到湛青色的碗边,再往前去是貊庠半截勉强算是红色的裙子,似乎在漏风,所以裙面鼓起来又贴回去,像是一大朵透着油烟味的破碎红花,而大腿处烧破了的大洞口漏出里面泛红的皮肤,油腻的腥浓沁血,想来是熬药的时候被火柴烧伤到了。
而与浓心像是隐隐决定了什么似的,只见她不假思索的小口喝了一口腕里的汤药。
但是,随即脸色就痛苦的皱成一只丑陋的鬼脸,泪顷刻落了下来,可最后一咬牙,仰头就喝了精光。
貊庠看着与浓喝完了她熬制的药汤,欣慰的笑了,她飞扑过去抱住与浓,兴奋道,“除了当铺家的大黄,这千年来,你是第一个喝我煮药这么多日的狐狸精!”
与浓从貊庠的怀里寻出缝隙大口的深呼吸了几下,不知是对方一身油烟味呛的还是怎么的,反正她额上冷汗蹭蹭的直往出冒,吐着舌头,语气萎靡:“好辣啊!”
貊庠放开与浓,退开一步,瞅了瞅她微微痛苦的脸,陷入了沉思,皱眉自问道,“可我没放辣椒啊!”
与浓捂住似有虫子在蠕动的肚子,避开貊庠的视线,难受的低头,“我只是不想说恶心!”
貊庠脸皮一僵,没有底气的辩解道,“可我是看着药方煮的啊!”
与浓忍住作呕,沉默了一会,忽然换过这茬问,“那你每次试药都有把大黄的鼻子给搞出血来,把药灌进去,看效果么?”
貊庠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承认。
与浓无奈扶额,从地上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顺手扔掉手中的碗,倚靠在石桥边似在琢磨什么,整个人显得静静地冷漠。
貊庠在一旁望着与浓沉默的背影,心里一瞬发虚,想了想大黄虽然是狗,可也和狐狸是同类,顿觉得自己处境十分尴尬,一时心乱如麻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想与浓会不会生气。
其实,当她看着凶猛的大黄,软绵绵的被拉上板车拖走的时候,嘴里还在狂吐着药水,鼻子倒是不流血了。
的确,那个时候她是有些后悔在的,可是能怎么办,她都已经干了,所以就不能后悔了。
其实……真真就连后悔她也只是象征性的想想罢了,因为她是恶鬼啊!
干的坏事儿那是数都数不过来的,在枉死城里大家都是如此模样相处的,你砍我一刀,我必定还你十刀,因为你惹我,必须要比我痛苦万分才能算结束。
貊庠也想过,这样子下去迟早会完蛋,可也不是不那样就不完蛋,反正就是你犯过一个不能挽回的致命错误,之后对你的惩罚要么死要么死要么就是死,除此之外啥法子也没有。
所以那样还不如机智的多犯错误,反正最终结局本来就是注定不变的要死亡。
所以,貊庠一直以来都很努力的在干坏事,当然也不怎么大程度的伤天害理,引来人与神的追杀,她都是聪明的搞些小灾小祸,祸乱旁人旁物不顺遂,然而看着他们自己走向死亡也是十分开心,但是,她发誓,她不想害与浓,那是真害不过,所以,也在意与浓对她的看法,所以她想和她道歉大黄与她不同的事情,可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缄默下来。
夜风袭来,道路两旁的枫树簌簌作响,纷乱下拽宛若叶蝶翩翩。
貊庠不由得打冷颤,皮肤立刻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用手搓了搓,看到皮肤红了一层,才满意的作罢,也确实,暖和多了。
她抬眼望了望与浓,想要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回家。
可与浓却不知几时已安静走在前面,落下她几步。
貊庠想着要不要解释大黄与她不同,但总觉得哪里又不怎么登对。
于是思量再三,决定还是算了,怎么说狐狸和狗都同属一科的归动物!
所以现在她允许与浓同情一小会儿,但是只能是一小会儿,因为,同情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所以,貊庠小心翼翼的跟在与浓后面,下到桥边,几步之后,就开始同与浓扯闲话。
与浓不甚其烦,却听的出来貊庠的深意,她说了一句,“我没有同情大黄继而生你的气。”
话落,与浓便仗着妖法高深,撇下貊庠像是风一般消失于桥上。
“风与浓,你回家竟然不带我!”
貊庠生气,蹲在地上,碎碎念念的骂着与浓,河边的风凉飕飕的吹过,带着几片飘落的红色枫叶。
大窟窿急急慌慌在枫叶落下地面的那刻冒出一颗头来,是白化的头骨生长着红色的双眼,像是火一样张扬,而这便是他的原型。
貊庠执着于生与浓的气,所以被眼前突兀出现的这样一颗头颅吓了一大跳。
当即跳起来,破口大骂道:“你干嘛,大窟窿,你要死啊,我现在就要捏死你。”
大窟窿像是被神仙追杀一样,整个鬼头都能抖搜成热锅中翻滚的骨头,他结结巴巴,抖抖瑟瑟的说话道,“老……老大,我来通知你一声儿,城里的鬼兄弟姐妹们和妖精邻居们都被湘潭城主给抓了。”
“听说这位新上任的湘潭城主是有神仙帮忙,那神仙挺有身份,是玉京上府执明帝尊座下三十六位神将之一的彭离。”
“什么?”
“神将!”
貊庠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从头到尾被烧了一片焦黑,她惊愕跳起,害怕的直直哆嗦。
那胆小的简直和大窟窿一模一样,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犹记得大窟窿前些年被貊庠追狗时从乱葬岗中刨出来时,见到的第一面也曾是这样的,那个时候貊庠还笑话大窟窿太胆小,不想带他混呢!
这下却是反了过来,而貊庠却是已经顾不得老大的威严,她就快要哭了。
当然神仙那是何种高深的地位,分分钟能够秒杀她这恶鬼的存在,更何况她现在还占了女神仙的仙体。
“我……要去找与浓。”
话落,貊庠拔腿就跑。
大窟窿在后面飘起来一颗头颅吃力的追,“我也要去,老大等等我,我也怕。”
湘潭的夜间,万懒俱寂。
貊庠跑到玉锦楼的附近,这不刚放下心来却是被大窟窿口中的那神将彭离的那一网就给打尽了,连同飘着的大窟窿。
貊庠被那大网拖着,根本反抗不得且修为还被束缚,而大窟窿的头颅就藏在她身后,红色的两只眼睛怯怯的且有些发疼,貌似是被这网所致。
而这缚魂网是彭离向白及神君借用的,乃是神界法器,只要其所困缚之物,皆向死而不得复生,不过用来捉鬼还是大器小用了,但索性并不费力。
彭离连眼神也未瞥及那网中红衣女鬼以及一颗头颅的男鬼,便向暗处观摩的城主商容复命。
很快,在商容踏出巷口的那刻,黑色的衣衫映衬着月光,继而那绣在衣上的银色藤枝便分为栩栩如生,而眨眼间那玉锦楼的附近便被湘潭城的官兵们一层一层的团团围住,黑压压的一片密不透风。
貊庠双手撕扯着那缚魂网,差点被勒破皮,可却并不打紧,可能因为她的身体现在是仙体,而这网又是神器,所以才不会像是伤大窟窿一样伤及到她。
貊庠这时不免庆幸,一边安慰大窟窿没事,一边扒着网的窟窿,从团团团围的官兵们看向那衣着黑色的商容,不免觉得这抓鬼的老大眼熟,但是却忘记在哪里见过这人,不过她猜,这该是城主商容,只有他才会这般爱抓鬼,但很快就咬起牙齿,看向那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玉锦楼,心中不妙,这狗日的竟是真真盯上了与浓且真要扒狐狸皮,可好在风与浓可不是一般的妖,分分钟就能救她出去。
所以,貊庠这会儿倒是不怕了,开始有恃无恐的大喊,“你们要干嘛?”
“赶紧放了我,你们这群狗崽子,我们无冤无仇的干嘛要赶尽杀绝啊!”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
大窟窿几乎要被他的鬼老大给整懵了,害怕止于在想似乎方才逃命的鬼好像不是她。
距离貊庠不到几步距离复杂看管的慕容清微微漾起一抹笑意,礼貌但是没有温度,“你这女鬼,偷盗湘潭官银,还这般叫嚣。”
貊庠扯不开这缚魂网,继而张嘴啃咬,可是一点也没有用,她只好停下来,“你这人,好生胡说八道,没有证据怎么能冤枉我们,不要因为我们是鬼就什么帽子都扣给我们,我们也是有骨气的,说不认就不认。”
“还有啊,劝你们赶紧放了我们,我们可是这城里的鬼祖宗,等下都让你们死了成鬼。”
“怎么,你们都不会死吗?”
“干嘛欺负鬼!”
“你们的祖宗十八代不都是鬼吗?”
慕容清不由生气,可拔出长剑,却是将那颗头颅吓到晕厥了会,而爬起来却藏在貊庠背后更深。
貊庠也怕那剑,所以爬这远那剑远了一些。
慕容清笑了一下,便将长剑收了起来。
商容的眉皱了一皱,望向距离十步外那扒着网又啃又咬无用继而开口叫骂被慕容清长剑吓到爬远的红衣女鬼,不由得瞧了眼身边的神将彭离,淡声儿道:“神君,这位红衣女鬼倒是不好超度。”
彭离也瞧了过去,良久之后,眸色一沉,“这着实很难评。”
商容垂眸,似不觉得这很重要,而言归正传道,“那么湘潭城外距离百里之遥的苍翠山,那山中的赤山妖,神君可有把握。”
“湘潭城下辖二十四郡县,那赤山妖所在的苍翠山乃平阳郡县,那妖邪竟吃了一半之人,若不是巡查史,可谓是要吃尽平阳郡县。”
“此番,定要灭除干净才可保湘潭一方平安。”
彭离沉思片刻,“城主大人务必放心。”
商容默了一阵,而担忧并未减少,“那多谢神君。”
话落,他抬步走向缚魂网前,遥遥停在网中红衣女鬼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她,而后规劝道:“这城中不适合诸位妖鬼久居,还是回到该回的地方,也亦是不可为。”
貊庠扒着网抬眸,离近了才认得这不就是在街上踩她脚的锦衣公子吗?
原来是城主假扮,她立即从网的缝隙里伸出手拽住他的衣摆,慕容清当即就冒出来开始扳开貊庠的爪子,可却是扳开对方又抓了过来。
慕容清差点急得又提剑,而商容却是拦下了他。
慕容清只好退到一旁,却听貊庠强词夺理,可还是忍住了。
而貊庠继续说话,没有任何想停下来的可能道:“你别胡扯了,我们这类恶鬼如何能回到该回的地方,不过换个更不好的地方等死罢了,而这里不就是我们曾经的家吗?”
“怎么你不会死啊?”
“凭什么都是做过人,为什么曾经做过人的鬼就不能久住,城主大人你也太讨嫌了。”
“反正,我不同意。”
商容眼光下移至被貊庠揪住一团的衣摆,脸色微变,却是没有生气,耐心询问,“你可有什么非要待在这里的理由。”
貊庠道,“没有,单纯喜欢。”
慕容清眸色一沉,再也忍不住,“你这女鬼真讨嫌。”
商容看着貊庠神色困扰,彭离缓步跟来,提醒商容莫要为小鬼费心思,直言道,“此番也事关妖界,玉锦楼的那位妖王,定要请来相助不可。”
商容“嗯”了一声儿,随即却想到什么,便道:“并不强求。”
貊庠听到与浓,似乎也听了明白,这位城主不是要扒狐狸皮而是要请来帮忙。
她眼珠子转了转,插话道,“我去请她,我们认识的,可是你们先要放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