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说
我喜欢酒,从小就喜欢,从第一次见到酒,就像前生未尽的缘;我喜欢她,从第一次不期然的遇见,我狠下心远赴千山,冥冥之中似乎只为这一场遇见。
她也喜欢酒,饮得几分癫狂,飘飘乎欲仙,亦饮得几分凄婉,夕阳、红妆、啼血的殇。于是,我为自己取名“司酒”,从此只是“司酒”,我会酿出这世间最好的酒,再不要她千杯解愁,酿给她一盏忘忧。
我采遍晨间的露、晚间的霜,采遍崖上的花、水底的草,我更开了间“忘忧酒馆”,引那来往江湖人讲那往来江湖事,千挑百选,每晚择一入酒。可她尝完,说着万般不是滋味。
我知道,她没有为难我的意思,甚至她还不懂得爱恨情仇,她也不懂得掩饰最本真的想法。我还知道,这世间,武林故事最最五味杂陈,故事里的人才最最品得出苦辣酸甜。只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如此纯粹的她竟也要浪迹红尘历练。但看着她,看着她十年如一日不展的愁眉……不经风雨过,她大概总找不到想要的什么。
好吧,我送她,入这江湖一遭,我陪她,就住这酒馆一角。“忘忧酒馆”,我会让所有豪侠都知晓。不过,在此之前,我不想她始终背负许多……一杯忘情水,愿她无悔!
她终于来了,虽然不复“红妆”,不记得我了。她说她叫“水月”,可我一眼便沉醉下去,是她,一如初见。她碎碎念着江湖的咸涩,幸亏是“水月”,从前的她只会饮下所有的离愁,不语。她太需要个人倾吐压抑不住的苦闷,我告诉她这是“初见青”,也告诉她以后都可以说给我听,我还特别告诉她一定要让她喝上世间最好的酒……有时候就是这样,明知道不可能却是不肯放弃哪怕最渺茫的希望。然而,她确实记不得了,我们的约定。
她又来了,大醉酩酊,为了她的师父,为了心中的“同去同归”。我为她酿了一壶“同心饮”,我开始劝她留下。我不忍她再经历这些波折,不懂得想要的又怎样,至少不会有不想要的忧伤;我也不忍自己再眼看着她,说要和谁“同心”。
她还是走了,江湖路漫漫兮。过段时间再见,她大叫着朝我要酒。我知道,她的侠侣离她而去,因为家族,曾经她的家。其实,她的故事不说我也都知道的,月升月落不曾错漏。
我见过她撕心裂肺的酒醉,忘不了那一天,那凄绝的红衫,一坛又一坛……但以后我不许,有我在的,就不会让她借痴狂伪装坚强,就不会让她真正孤单。“伤心泪”,一壶足矣。只是偶尔我也很感慨,“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佛说七苦,苦不过爱别离,苦不过求不得,我可是占全了吗,哪怕她就坐在对面。
一个并不特别却又很特别的午后,她第一次迫不及待的赶白天来找我,应该是焦灼急了。我没有慌忙询问什么,故意把她安稳下来,就像平常一样。她开始幽幽地讲述家族的兴衰,连着个人的荣辱,从与子同袍讲到反目成仇,流露几分不甘心的执念。这也是她第一次以家族故事入酒,还甚于她初入江湖誓要风雨同舟的“倚楼”,或许苦痛的记忆往往更要深刻吧。
那晚,“忘忧酒馆”意外的停业,我未作任何通知,只是简单的没有开板,听凭好事的怎么猜测,没谁知道为什么。其实,答案也很明显,我不开心了。她说她的新家是“月光酒馆”,虽然我晓得此酒馆非彼酒馆,但她毕竟去了别家酒馆,不讲道理的难受。再者,看她满怀期待的样子……一壶“陌上花”,她该是没喝懂其中的意思。草头露啊陌上花,烟云过眼尽虚华,说好的不动嗔痴,但她到底藏不住心意,卸下防备的人才最容易受伤。
亥时的鼓点声起,她踉跄着撞入门直奔酒桌,我倒宁愿她不要如期而至,我不情愿她被任何规矩束缚强行按捺。是夜,她伏案大哭,从夤夜到鸡鸣,时而嚎啕时而低泣,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哀恸。她可以白眼望青天,可以游街酒家眠,可以无所谓癫不癫,却一向不肯示弱人前。我心疼却又庆幸,庆幸雨打风吹去,她终于不再勉强自己,也庆幸她的选择是我,安心褪去铠甲情绪一泻千里。
呜咽渐歇,我给她倒上准备好的温水,刚刚好不会灼烫不会冰凉。她缓缓平静下来,说“对他不起”,唯独此番情缘未了她却没有好好珍惜。然而我知道,她就是珍惜的太多,有家族有固定队,有徒弟还有姐妹,她拿不起也放不下。她最后说决心退隐江湖,“后会无期。”然而我知道,她只是累了,也莫要打扰她,我继续等着她便罢。
接受某个人的出现,也要接受她的再也不见?月圆了又缺,我守着“忘忧酒馆”,攒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和光怪陆离的酒坛。日复一日,我始终以为,是我在等她,直到……
阅尽红尘喜乐,淡看漫天烽火。梦醒时分,我是“司酒”,真正的司酒仙,她一直在等的,是我。当初助她化形,我散尽灵力轮回五百年,方成“司酒”,方能同她遇见、纠缠,渡这命定的一劫。奈何苍天的玩笑,我亲手递过忘情水……现在,她又不记得了,不记得“司酒”,不记得我。但我不敢或忘啊,前世今生的承诺,我要酿出这世间最好的酒,为我最美的“红妆”。
天庭征召,司酒仙不可不从,花君专程来接我。万紫千红花君最识其中味道,千杯万盏我晓畅里面多少情调,云端幽居我们是少有的知己。所以,我求他通融,一个眼色足够。腰间的酒勺,兜兜转转,天上人间伴我无尽的岁月,是缘是劫,它陪我尝过每一壶酒,也该得道了。我明白,司酒仙的仙位是唯一的,如今我若执意传承,不说伤及仙根需要修炼五百年,即使修炼五千年我都再没可能以酒道升仙。这与法力无关,好比“红妆”,她本灵气充足,又被我种下仙根,但没有了悟一截天道,不获仙位,仅仅空得长生而已。然而,我还是决定了,哪怕有的事情就是代价很大,我选择无悔,非也永远的遗憾。
听说她回来了,重游江湖,听说她有他相伴,我们倒未曾相见。也好,毕竟这里是“忘忧酒馆”,愿她前程无忧。百无聊赖的午后,敲门声中我利落的起身,果然是她,尽管知道她又该是遇着什么困扰,我仍难免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惊喜。
我并不急于问个“为什么”,随她说那天大地大花花世界,随她成心给凝重的话题改装上轻快的开篇。和暖的厅堂,温柔的灯光,配佐几碟酒肴,她似乎沉浸于这片刻的安宁无法自拔。我只略一迟疑,便打开门窗打破静谧,任晚风微凉,就像武林终不能依靠粉饰的太平,心情也不能仰仗强颜的欢笑。但她不再哭闹,许是经历的多了,想或不想都在长大。她原原本本讲给我听,讲她记忆里最多的故事,关于他的故事,从前的、现在的、可能的以后的。她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她说,今天的酒要“醉春风”……是思念吧,是纪念吧。
“忘忧酒馆”每晚亥时开业,只等待一位客人,一个故事。然而,来往的有缘人竟排起了长队,每天的故事也多为表白各家的情缘。我索性在门前竖挂展板,让等不及的少侠直接在上面留赠“与情缘书”。
始料未及,我刚发布通知她便来泼墨挥毫,一笔一画,大胆坦露出月老前的誓言。左右张望下,我赶着没谁注意把她拽回院里,唇齿轻启却无从动问,怔怔看了她半晌,还是那个千般思量万般委屈尽皆压到心底的她吗?还是她的,她熟练的斜坐桌边,吃着喝着,但什么都不说。所以,她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坚持和放弃,只因为是他,只是为了明知道竹篮打水的挣扎。“值得吗?”我终究忍不住责难一句。她回答我大抵也在回答自己,喜欢就是不问值不值得。对啊,她说的没错,我又何尝不是,可我宁肯她永远不懂这些,冀望她永远不需要成熟……
那天,我们久久相顾无言。我送上一壶“相思门”,心口阵阵抽疼。她叹息,“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踏歌行”,她径自点酒,用她家族的名字,也是固定队的名字。复出年余,她们三个人、四个人的队伍一直以家族为名。戏外酒千殇,戏中泪三行,这滋味并不好酿,有朝朝暮暮的厮守,有捶胸顿足的轻狂,还有烟消云散后故作淡定的挥袖……
然而,她的心思明显不在酒里。她说她欲归无家,第一次主动说要留下,她说她好奇,这江湖究竟酸甜苦辣?看不穿,猜不透……我料想她的故事远未到结局的时候,便不许她尝别人的酒,迷了眼,含混了牵念。
果然,她在小院歇过两天,又整装出行,因为斩不断的情缘。她跟我“再见”,和平常一样,我们之间从来不必抱歉。
彼时,她嚷着“回家了”,叫苦叫累,满心满眼的疲惫。她朝我要“梦言欢”,应着新的名字“似梦”。她曾一厢情愿的以为“似梦还真”,却忘了还有种说法,“似梦一场”。
夜了,她的房间,一首《故梦》正轻轻唱。日里,她倚坐在院墙的阴影中,细听人来人往,听到那个他,那个前几日才把她领走的他,眸子还会盈盈闪光。我明白,放不放下本来和该不该无关。
十天半月?我没有计数,只是很自然地和她散散步、聊聊风物,其实有些事她不说我也知道,其实有些情她说了我也爱莫能助,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默默地观我酿酒。不过好像并未坚持良久,她准备漂洋过海,哪怕尚没明确目标,单纯的就为“世界很大”?我没法劝她,假装看不见她盯着故事一点一滴融得无影无踪时黯淡的眼神,假装听不见她对着陈列的窖藏喃喃自语“珍贵的到底是什么”。我更顾不上消沉,她所谓的随遇而安可是要穿梭于惊涛骇浪,天晓得这场豪赌的牌面。虽说,既已为船注定难以永远停泊港湾,但思绪百转不敌两字喜欢,我竭尽全力帮忙打点行囊。虽说,孤桨声远荡,去他乡,但还要努力的终究不会真正遗忘。
鸿雁在云鱼在水,别来音书不曾绝。我寄给她故乡的风月,她分享着外海的情怀,若即若离的惆怅中,我忽而明白,故事和酒原来都不重要,在意的只有她,还好吗?
直到最后一封信,锦书半卷三尺长,她与我细述过往。从“初见青”“同心饮”“伤心泪”的江湖故事,讲到“陌上花”“一心人”“醉春风”的夙昔回味,还有“相思门”“踏歌行”“梦言欢”的坎坷心路……她谢过我的“忘忧酒”,说也相信我可以酿出这世间最好的酒,但她要跳脱这滚滚红尘了,“红妆”的旧忆终于复苏,从此潜心修行只为她的“司酒”,我们甚至缘悭一面。
我该怎样告诉她,所有“红妆”和“司酒”的往事她都清楚的记得也都明白的写给了我。我又能去哪里找她,我已不再是司酒仙,我只是“司酒”,会生老病死的凡人。
“忘忧酒馆”,每晚亥时依然开业,只等一位客人,等一个故事,可那个谁……“空自恼,夕阳好,前尘往事随风飘,恬淡知幸福的味道;霜鬓角,难预料,犹记昨日忆今宵,却不知岁月催人老……对饮东篱三两盏,何妨轻佻,把酒问月姮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