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街上五彩缤纷。何郁走在前头，云辰跟在后面，两人把马牵进了马厩里。这马的来历说来话长，若是长话短说，则是他们从山脚下牵来的。旧人已葬身山崖，它们便也索性跟了新人。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一家上等的客栈。何郁摸出一锭金子，往柜台上一抛道：“掌柜的，来两间房，还有两份晚饭送到房里来。”

　　那掌柜的冷着脸开始找钱，何郁看不惯他脸色，忽然道：“不用找了，剩下的都给你。”那掌柜脸色一变，赶忙迎了上来，笑嘻嘻道：“两位快请，快请。”掌柜竟然亲自送他们上了楼。何郁有些后悔用钱过快，只剩下两锭金子了，越想越觉得懊恼。忽听云辰在她身后带着笑道：“嘿，你还真有钱，怪不得你叫何裕。”何郁听他这么一说，便转念一想，“现在这次就算了，下次用得省些。两锭金子，到灵山也是绰绰有余的。”

　　云辰在何郁房里用了膳，哪知却还不肯走。何郁睡眼模糊道：“你该回去睡了。”

　　云辰果然走了，只一会儿却又扛着床被子回来了，何郁刚仰面躺倒在床上，连个鞋子也没脱，又猛地一下子弹了起来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云辰笑嘻嘻道：“来睡觉啊。”

　　何郁瞪着眼道：“回你自己房去。”

　　云辰装作满脸惊恐道：“这不行，这不行，我这一回去指不定睡着时就没了性命。”他一边说，一边动手拉过一面屏风，把何郁和床隔在里面，又继续道：“你看，这样就好了，我就睡地板，这座长城会保护你的。”他刚折腾好屏风，准备躺下，窗外忽然人影一闪，一根银针破窗而入，直射云辰咽喉。何郁赶忙拿起剑，一剑穿过屏风——

　　银针叮的一声钉在了剑上。

　　一阵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烛火摇晃。云辰定定地看着剑，还有剑上的针，咽了一下喉咙低声道：“还好。”

　　何郁突然拔出剑，一脚踢开屏风，拉着云辰就往外跑，上了马，飞也似地逃命去了。他们刚出了房门那一刻，谢庶客便破窗而入，云辰边骑着马逃跑边道：“喂，你打不过他么？”

　　何郁道：“胡说！”

　　云辰道：“那为什么要逃？”

　　“我也不知道！”

　　云辰紧紧闭上了嘴。

　　到了第二日晚间，两人牵着马走在路上，实在已经疲惫不堪，只想倒头就睡。有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在街上乞讨，看样子十分可怜，何郁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摸出锭金子递到孩子手上，那孩子高兴极了，一阵地千恩万谢，何郁也高兴极了，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君子。两人继续往前走，云辰大大夸赞道：“你可真有钱。”

　　“可不是。”

　　“可惜那钱最后还是被别人抢走。”

　　何郁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何郁一把拉着云辰往来路返回去道：“走走走，我们去看看去。”这一看还真，四五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提着大刀把孩子围在中间，路人都纷纷避开了。其中一个大汉把刀晃了两晃，恶狠狠道：“快把钱交出来，不然老子让你回不了家，见不了娘。”那孩子一边发抖一边大声道：“我不给你，我不给你！”另一个大汉忽然把孩子倒提起来，抖了抖，抖落一锭金子，粗声粗气道：“三弟，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拿了不就完了吗？”旁边一个大汉把金子捡了起来，递给一个留了一大把胡子的大汉，恭恭敬敬道：“大哥，给。”那人拿过金子，捋了把胡子，“嗯”了一声。提着孩子的那个大汉忽然一松手，把孩子往地上一丢，何郁一个筋斗翻了进去，接住孩子，把他放在地上。那孩子见她回来了，不仅不高兴，反而推着她衣角焦急道：“姊姊，你怎么回来了，你快走快走啊。”

　　何郁摸了一下他的头，冲他笑了一下。那三弟拿着刀冲着何郁晃了一下道：“你这小姑娘又是打哪冒出来的？不要命吗？”

　　何郁冷冷道：“你们又是打哪冒出来的，官府不管吗？”

　　“三弟”哈哈大笑，伸手一指“大哥”道：“知道我大哥是谁吗？他就是县太爷的亲舅子。”

　　何郁冷笑一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是县太爷的亲奶奶！”她一跃而起，侧着身在各人胸上踢了过去，只一回，这四个恶煞就都倒在地上，又是求饶又想逃命。何郁得意地笑道：“给我把钱都交出来。”这四个大汉果然都把钱交了上来，何郁把所有的钱都交到孩子手里，转头对那些大汉故作恶狠狠道：“快滚，快滚！”那四人果然连滚带爬逃得不见了人影。

　　何郁忍不住笑得有些得意。云辰忽然牵着马走了过来，蹲下身对那小男孩道：“快跟你全家一起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不然他们迟早又会找上门来的。”

　　那小男孩点点头，何郁轻轻推了他一下，道：“快回去吧。”

　　那小男孩抬着头看着她道：“姊姊，我叫小虎子，你会记得我吗？。”

　　何郁嘴角一扬，笑了一下道：“会的，我叫何郁，何处的何，郁金香的郁，快回去吧，别让你爹娘等急了。”

　　小虎子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只听云辰在背后嘱咐道：“一定要离开这里，记住了！今天就走！”小虎子回过头来，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云辰板起一张脸道：“你不是叫何裕，富裕的裕吗？”

　　何郁奇道：“馥郁的郁跟郁金香的郁不是同一个郁吗？”

　　云辰气呼呼道：“怎么可能是同个裕？富裕的裕就是富裕的裕，郁金香的郁就是郁金香的郁。”

　　何郁急道：“明明就一样！”

　　“根本不一样！”

　　“一样！”

　　“不一样！”

　　“一样！”

　　云辰忽然醒悟道：“哦——原来你说的是馥郁的郁。”

　　何郁像看着个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云辰憋屈地闭上了嘴。又向前走了几步，何郁开始频频打起瞌睡，云辰看了她一眼道：“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住下吧。”

　　何郁垂着头斜睨了他一眼，道：“刚躺下就被谢庶客赶出来，还不如不躺下呢。”

　　云辰沉默了一下，道：“其实不要紧的。”

　　何郁闭着眼睛走路道：“怎么不要紧？”

　　“就算我们睡着了也不要紧”

　　何郁又斜睨了他一眼，道：“还有神仙保护我们不成？”

　　“神仙倒没有。但有人，而且还是高手。”

　　这回何郁连眼睛都不斜一下了。云辰继续道：“你可知道鬼剑孤煞那些人为什么要救我么？”

　　“他们心眼好呗。”

　　“因为我若是死了，就真的再也不可能拿到秘籍了。”

　　何郁不以为然道：“那他们为什么救了你就走了呢？”

　　“救我的人太多，谁要想把我带走谁就得随时提防剩下的人，而且就算把我带走了也没用，不然我在白墨龙那的时候，东西就被他拿走了。谁带走我谁就是个傻子。”

　　何郁一挑眉道：“这么说，我倒是个傻子了。”

　　“那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你已经在白墨龙那呆了一段时间，为什么他们不怀疑东西已经在他那了呢？”

　　“东西要是在他那，他就不会这么急着要把我杀了，他大可以把我放了，让人们为了一本根本不在我身上的秘籍去争个鱼死网破。”

　　何郁来了劲道：“照你这么说，救你的都是坏人，杀你的反而是好人了。想杀你的至少是挽救了一场武林浩劫。”

　　“也不是。他们之所以要杀我，是因为他们是聪明人，而且在江湖上有了地位，与其最后让秘籍落到别人手里，或者被我练成了，还不如早点毁了。”

　　“所以那些救过你的人救了一次就会救到底，对不对？”

　　“对了。”

　　“那他们昨晚为什么不出来大显身手，救苦救难一番？”

　　云辰忽然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不是救了我么？”

　　他看见何郁怔住了，顿了一下，又道：“昨天那是措手不及，如今心中有数，他们还会再让我冒一番生死么？”

　　何郁摇了摇头，挥开思绪，只做他那句话是在开玩笑，颇有些得意地冲他笑了一下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云辰瞪起眼道：“那你不知道什么？”

　　何郁得意地笑了一下道：“我不知道的你也不会知道。”

　　云辰不服道：“说来听听。”

　　“你知道那些救你的人要用什么办法来把秘籍拿走吗？”

　　云辰呆了一下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知道这个？”

　　何郁大为得意道：“看吧，看吧。”她大摇大摆走进了一家客栈，摸出一锭金子，往柜台上一抛，道：“掌柜的，两间房。”云辰把两匹马都交给了门口的马夫，跟了进去，一看何郁又丢金子，赶忙接上一句，“不用找了，剩下的给你当赏钱。”何郁大吃一惊，转过身来，欲哭无泪。要她去把“赏钱”要回来，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云辰凑了上来道：“怎么样？以后你扔钱，我帮你说话。”何郁一脸哭相地看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好”，转身就跟着万分殷勤的掌柜往楼上走去，云辰莫名其妙地搔搔头，跟了上去。

　　何郁仰面躺在床上，心里想着大侠是从来不会为钱而发愁的，也从没听说书的说过大侠会缺钱，出生再穷的大侠也不会缺钱，钱是自动会来的东西，所以如今没了钱，是天注定要她体验一下当大侠是个什么感觉。这么一想，何郁心里就舒坦了。哪知云辰突然凑了过来道：“咱们晚饭还吃不吃？”

　　那一锭金子他们只要了两间房，却没有要晚饭，剩下的钱都成了赏钱，哪里来的晚饭。但何郁又不好说出来，于是没好气道：“不吃了，快回去睡觉去。”

　　云辰果然走了，不一会儿他又把被子抱了过来。

　　何郁累得连坐都懒得坐起来，就这么躺着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云辰向前伸长了脖子道：“分开睡，死的快。”

　　何郁摆了摆手道：“你不是说会有人救你吗？”

　　“那一但他弄错了门呢？把你的房间当成了我的，我的当成了你的。他在你的房门外傻等了半天，看着怎么还没人来弄死那姓云的，其实我早被弄死了。”

　　何郁闭上眼睛，打了个呵欠，挥挥手道：“成吧成吧，你睡吧。”

　　云辰把被子往床上一丢，把何郁往里面一推，鞋子一脱，“呼”一声吹灭了灯就躺了上来。

　　何郁转过脸来道：“你不睡地板吗？”

　　云辰瞪着天花板道：“睡地板，死得快。”

　　何郁困得实在没力气跟他多说废话，微有些烦躁地转过脸去道：“睡吧睡吧，别跟我说话，困死了。”

　　云辰推了她一下，心里有些发毛道：“你把剑放那么近做什么？连个鞘子也没有，小心伤着。”

　　何郁挥手打了他一下，嘟哝道：“别吵，别吵。一旦你那个未来的救命恩人没来，没把剑，咱俩给睡着睡着突然死了怎么办？”

　　云辰“噢”了一声，不再言语。

　　月光如水，洒在窗上。三枚银针的影子也映在了窗上——

　　何郁倏然睁开眼，轻轻碰了一下云辰，云辰醒了过来，两人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谢庶客对准目标，手腕一翻，刚要发出去，忽听头顶上有剧烈的破空声向他划来，忙往旁一侧身，抬头一看，竟是孤煞鬼剑。谢庶客阴恻恻地一笑道：“想不到鬼剑孤煞改行救起人来了。”

　　孤煞冷眼一斜，也不答话，一招“月下飞天”斜地里刺了过去，谢庶客向右一转，十三根银针扣到手上，手一挥，尽数发了出去——

　　云、何二人躺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何郁转过身来轻轻道：“我们去看看。”云辰点了点头，两人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戳了几个洞，眼睛贴上去向外看，只见谢庶客连发了数十枚银针，孤煞一把剑使得像飞花乱舞一般。何郁朝云辰挥了挥手，轻轻道：“快走，快走，咱们把这个孤煞也甩了。”云辰点点头，两人又蹑手蹑脚朝门外走去，何郁刚“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忽然看到孤煞就站在边上一扇门的门口，正欲推门进去——鬼剑背在背上。

　　何郁怔了一下道：“好巧。”

　　孤煞面无表情，也道了一声：“好巧。”他顿了顿，又道，“两位这么晚了，要上哪去？”

　　何郁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天气好，出来看看月亮。”

　　孤煞冷冷道：“出来看个月亮，还要带把剑，姑娘真是好雅兴。”

　　何郁“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道：“你管得太多了！”她拉着云辰，急急忙忙跑到窗边，用剑柄推开窗，向外一看，只见谢庶客躺在血泊里，脖子上血红的一条。何郁轻轻道：“聪明人死了一个，走。”她拉着云辰就跳出了窗外，朝马厩那跑去，两人牵出马，跳了上去，飞也似地逃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人已逃到了郊外，气喘吁吁地跳下马，牵着往前走。何郁忽然大叫一声道：“不好。”云辰吓了一跳道：“怎么？”

　　“孤煞会不会来把你给杀了？你想，白龙拿不走你的秘籍，是因为他不能杀了你，杀了你不好交代，可孤煞难道也要交代？他往你咽喉上一划，你就完蛋了。”

　　云辰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他才不会。”

　　“怎么不会，难道他还怕我不成？”

　　云辰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是不怕，可是跟着我们的，难道只有他一个？”

　　何郁闭上了嘴。云辰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我？不止他一个又怎样？”

　　何郁冲他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

　　云辰强忍着笑，板起一张脸。何郁又道：“既然有那么多人保护你，为什么谢庶客还要杀你？”

　　云辰笑嘻嘻道：“大概是他没有你聪明的缘故。”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跳上了马，向前飞奔而去，何郁跳上马，紧追不舍，大叫道：“你给我回来！回来！”

　　到了午时，不仅马跑饿了，人也饿了，两人略显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云辰有气无力道：“要不我们去城里买点东西吃？”

　　何郁摸了摸衣兜，垂头丧气道：“不好吧？”

　　云辰睁大了眼睛道：“有什么不好的？”

　　何郁厚着脸皮笑了一下道：“要不你请客？”

　　云辰猛摇头道：“我要是口袋里有一分钱，还会要你付？”

　　“这么说你没钱？”

　　“没钱。”

　　何郁趁机道：“我也没钱了。”

　　云辰笑了，道：“你也没钱？你当我真是个傻子么？”他说着就要往何郁衣兜里去摸，何郁急了，一边躲闪一边道：“我真没钱了，骗你做什么。”

　　云辰愣住了，突然拉起一张脸道：“那你用钱这么快干什么？”

　　何郁赶忙道：“最后一锭可是你用掉的。”

　　云辰气结，“我”了一声，说不下去，顿了一下又道：“那怎么办？钱都没了。”

　　何郁摆了摆手道：“别谈钱了，你听过哪个大侠为钱发愁的么？谈钱伤感情。”

　　云辰板着脸道：“不谈钱，伤肚子。”

　　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最后何郁把脸转开了去，云辰也消了气，但仍旧板着一张脸道：“以后只能白天打野兔，晚上喝西北风了。”

　　他们两人真就这么过起日子直到灵山。一路上倒也没再遇到什么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