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暮色琉璃(3)
苏州是一座很安静的城,在夜将尽黎明将出之时,它像个温柔的熟睡的孩童。
这座城里某个临水的角落矗立着一座小楼,青色泛灰的瓦片、褪去朱色的木栏使这座楼显得有些陈旧,却与周围的一切恰到好处的契合。
小楼二楼的第一间房里,开着一扇窗,窗外的清冷与湿润随着渐渐到来的晨曦缓缓涌进来。
窗边坐着一个人,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时,恰落在这个人的脸上,英俊中独有一股潇洒之气,只是此时因为沉思又多许多沉稳。
秀才坐在窗边已经坐了很久,从昨天晚上回来开始他便一直坐在窗边,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坐了这么久。
自从昨天晚上见到阿瑞,秀才心中便多出几分失落。他在窗边枯坐几个时辰,当这一缕阳光洒下来时,他的心中浮现出一张笑脸,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份失落从何而来。
从那日三十里铺遇见阿瑞开始,短短的时日,他的心已经系在小姑娘身上了。
所以前日看到小姑娘留的纸条,才会仍旧不放心,一路急赶至苏州;所以,在看到她安然无恙之时,才会猛松一口气。
秀才摇摇头,脸上第一次露出几分苦笑的意思。
并不是因为发现自己喜欢小姑娘,而是,发现小姑娘已经喜欢别人。
相以,如人中之龙。
虽然在阿瑞身旁时,那个人眉目间的冷峻肃然全部掩去,但是秀才仍能感受到回荡在那个人身上的霸气与傲然。不只是在江湖中沉淀出来的霸气,也不只是在富贵高位养出来的傲然。
这个让他看不透的人,在阿瑞遇险之时及时出手相救。而阿瑞看着这个人时眼中流转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光彩,或许她也像他一样已经心有归属。
想明白之后,失落只是更加浓重。
秀才起身,将手中握着的折扇放到桌上。他虽想明白了,他虽觉得失落,可是他却不是个哀叹之人。
不管阿瑞心意如何,秀才自己的心意不会变,所以纵使阿瑞不喜欢他,他仍然可以喜欢着阿瑞。
秀才仍然是秀才。
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突的身形一动从窗口飞身而下。清晨的河道上晨雾正被朝阳蒸腾,秀才的身影飞快的穿梭在岸边的房屋之间,雾气被搅的荡开一瞬之后又恢复了缓慢流动的姿态。
苏州城笼罩着与往日不一样的气氛,大运河两旁早早的便列满了人,他们并不只是商贩或者船夫,而是城中各行各业的百姓。
今日是圣驾南游入苏州城之日,百姓们都想瞻仰天颜。
在一处河岸边,矗立着几座凉亭,亭子都建的十分精致,因为是为接驾之用。
在这几座亭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他身着官袍,头戴乌纱,脸上堆满笑意。
苏州知府杨远志,他笑是因为他心中满意,他满意是因为看到了两岸挤满的百姓。能够看着百姓便心生满意的官员是这世上少有的,试问这个朝廷上的官员哪个不是为了名利而来,谁不是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如花似玉的美姬、显赫的官职才会满意的?
杨志远心中想着当今朝廷的乱况不禁十分悲愤,但是悲愤之余因为想到自己乃是一介清官便又十分高兴。
这一高兴一满意他不禁便抚了抚颌下的长须,他颌下这一副长须使他果真看起来多了几分清廉的意思。
在满意之余,杨志远想到今上看到他治理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定然会龙颜大悦。若是圣上天颜大悦,那他这苏州知府的肥差又可以多做几年了。想着自己能够一直享受这苏州的柔丽水乡,他脸上便又露出和蔼亲民的笑容。
杨志远将河岸的情况仔仔细细审视一番之后,迈着官步走到一座小亭前,恭敬侍立。
这座亭建造十分精致,四周垂着挡风遮阳的帷幕。这座亭本来是杨志远特意为自己建造的,可是此刻他却只能侍立亭前,他心中虽然颇有微词,脸上却还要缀着笑容。
此番接驾他并不是主角,虽然接驾事宜是他一手操办,虽然供今上入住的茂苑行宫是他全心修建。但是此刻在这里,他的确不是个主角。
“回禀王爷,接驾仪式都已准备好。”杨志远恭恭敬敬的俯身,虽然他的心里并没有那么恭敬。但作为一介知府,他十分懂得做官之道。虽然亭子中坐着的乃是要抢他接驾功劳的人,但毕竟这人是王亲贵族,以他知府的官阶,总还是无法与之抗衡。
亭中的人始终没有说话,杨志远心中的不满渐渐放大,脸上的笑容却越堆越多。作为一个为官于富庶之地却不过度捞油水的官,杨志远一向有几分清高之意,有了清高之意便不免将许多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亭中的这位楚南王,论辈分来说乃是今上的侄子。杨志远在官场中早听到过一些关于这位王爷野心勃勃的传闻,但他对这样的谣言嗤之以鼻,他认为乃是他侍奉的今上宽厚仁慈,这些个王爷才能安详荣华富贵,既然是因为皇帝宽厚才能得享尊贵,谁还敢有大逆不道之心。
因皇帝荫蔽才能身居高位的人,自然也不配他放在眼里,所以他只要做好表明功夫就行,至于心里当然可以因这位王爷对他的怠慢生出千种不满万种怨恨。
就在杨志远满心怨怼的时候,一个黑甲侍卫走到亭口面无表情的对着他吩咐道,“王爷叫杨大人亲自去查看两岸护卫情况,不能有任何闪失。”
竟然叫个侍卫来吩咐他,杨志远心中窝着一团火却又不好发作,低着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于还是讪讪地退了下去。
待杨志远走了,亭中的人才站到亭口向视线所及的两岸河堤望过去。
楚南王——相奕烜。
他穿一身玄青色锦袍,绽着暗色华光的缎面上铺织细密暗绣,华贵而不张扬,正如他的人一样,尊贵而沉敛,眉峰下一双眼睛因稳重而深邃,恰如那无波的古水,沉静威严。
他的视线平静的扫过两岸的河堤,嘴畔浮现一丝笑意,冷淡的笑意。
这些百姓,又何尝是想瞻顾天颜,这样的世道,他们站在这里,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站在这里。在他们复杂的感情里,绝对没有敬仰与感激。
运河的河面没有一丝波纹,日头渐高,已经有些烦热。
相奕烜收回视线,正要转身入亭时忽然一顿,目光又扫过河对岸的人群,比之前更添犀利。
一只飞鸟的影子掠过河面,拥挤的脸色各异的人,佩剑的侍卫,却没有一个是方才盯着他的人。
“王爷?”侍立亭中的一个侍卫向前走了两步,他穿着普通侍卫的衣服,当他站在一旁的时候,便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相奕瑄眼中的光慢慢沉降,“你即刻回客栈去。”
“是”,侍卫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他转身出亭,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而他也很快从人的记忆里消失,他是一个太过普通的存在,普通到难以引起人的注意。
相奕瑄走回石桌前坐下,方才他身后的那一阵视线,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无论武功还是计谋都难得一见的人,不过恐怕却是他的敌人。
被雨水常年冲刷的黛瓦下是泛灰的白色高墙,两道白色高墙之间是空寂的深巷,秀才的身形正飞快的穿梭在这条深巷之中。整个苏州城的人都聚集到了运河边,这一条深巷又极为清静,秀才不用刻意遮掩身形。
方才在河边,他隐在人群中,看到了众人口中的楚南王——相奕烜。
相以——相奕烜,原来他便是楚南王。
身处江湖远,不忧庙堂事,只是如今这个天下,这个江湖,并不处在承平盛世之下,所以即便是身在江湖,也有人忧心天下。
秀才也有忧天下之心,所以他对当今天下事也有所耳闻。
当今人主昏庸,官场腐败,边患不断,表面上的盛世早就系在一根弱弦之上,而这根弱弦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便是相奕烜。作为当今天子的侄子,他被封作楚南王。
在江湖的传言中,这位王爷武功盖世,沉于谋略,风采卓然。以一人之力掌管整个楚南,扼南滇,拒西蜀。
很多人都认为,这个即将倾颓的广厦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能始终维持着平静。
对于相以的真实身份秀才并不惊讶,他一开始就知道相以绝非普通人,他现在也明白了相以身上为何会有那样的气质,沉于谋略,风采卓然,一字不差。
不过,传闻却错了或是漏了一点,楚南王绝不止是要成为一个末世的忠臣,他将这个广厦扶正,那么必定也有与能力相持的野心,只是这份野心暂时隐而未发,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要做一个忠臣。
秀才同楚南王接触不足一个时辰,可是他却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因为那个人的眉目间透露的是调动风雨苍生的威严与肃然。
可是这样一个人在阿瑞身边,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秀才一开始怀疑相以对阿瑞别有目的,是因为他被引开的时间同阿瑞遇险的时间太过蹊跷,虽然阿瑞是被那位鬼谷老人抓走的,可是相以出现的太过“合时宜”。
现在相以的身份点明了,秀才反而不知道该怀疑什么,以楚南王之身份,阿瑞身上那些财宝显然不足以成为他接近阿瑞的理由,或许一切便只是巧合而已,就像他自己一样,因为巧合才与阿瑞相识。
秀才思索之间,已拐过深巷转入另一条小巷,出了这条小巷便是街市,斜对面是阿瑞下榻的泓名居。秀才身形一顿,瞬间放缓脚步,仿若闲步踏青的游人一般步出巷子,若是有行家在一旁,定要为这一手功夫喝一声好。
街上人少,秀才走入鸿名居,柜台上撑着一只手打盹的小二被惊醒,手一松头便磕到柜台上。
“这位公子,是吃饭还是住店?”小二也不顾下巴上的疼痛,恭恭敬敬的跑出柜台招呼着秀才。
这个小二却不似三十里铺的老板长着一双富贵眼,秀才笑道,“我来找人,你们这儿可住了一位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
小二愣了一下,忽然笑着道,“公子可是阿瑞姑娘的朋友?”
秀才心中惊讶,“你怎知道我是阿瑞姑娘的朋友?”
“阿瑞姑娘吩咐小的,若是有位,有位酸秀才来找她,便让我带路,公子请跟我来。”
秀才以为阿瑞爱热闹,有八九成可能去了运河边,所以此番来找她,本没想过一定能遇到她。
“公子,前面第二间便是阿瑞姑娘的房间。”
秀才点点头,小二转身离去。秀才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半天却并没反应。
“阿瑞”,他又敲了两声,可是房中还是没有反应。秀才突然想起来时看到那店小二在打盹,或许阿瑞在那店小二打盹时已经出去了。
秀才摇摇头,谁知他刚一转身,身后房门一声响,便是一阵清脆的笑声传出来,“酸秀才,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秀才转身,门口正对一座木架的屏风,屏风翠色的纱绢上绣着六月翠盖粉荷,阿瑞的身影映在其中,宛如踏水湖上的精灵。
秀才转过屏风,阿瑞正坐在窗上,两只脚伸至窗外轻轻晃荡。这座客栈楼后乃是一片湖水,水上三月迷雾,四月清雨,五月荷盖,六月白莲,此刻风和日丽,一派清明,碧色水波晃漾生光,明媚可爱。
阿瑞手中还捏着一枚核桃,恐怕方才开门也是用的它。
“秀才,你过来。”
他还没走到窗边,阿瑞便急着招手,待他走过去,才发现阿瑞指着这楼底石砌底基旁靠着的一艘小船,小船正随着湖上的水浪轻轻晃动。
这艘小船是江南常见的采莲船,常年经受风吹雨打,被洗刷的陈旧不堪。
秀才还正疑惑之时,阿瑞早已轻轻一跃点到小船船头,她招手道,“秀才,你会划船吗?”
秀才身形落到船头,面上故作愕然道,“你不会吗?”
阿瑞脆生生道,“我不会”。
她面上带着笑意,粉颊似新绽桃花,眼睛微微弯起,如一潭清泉映月。小船随着湖波晃荡,她的身形便也随之轻摇,轻巧灵动的如同南塘才露尖尖角的白莲。
秀才拿起横在船头的一支长篙道,“我也不知自己会不会,阿瑞若是掉下了水,秀才可不会游泳。”
“我会游泳,若是掉下了水也不要紧。”阿瑞干脆坐到船头,穿着绣鞋的两只脚伸到船舷外轻晃。
秀才撑起长篙,小船如同一片逐水的柳叶平静的滑出去。一个渔夫断然是无法在划船的时候不溅起一点水花的,秀才撑的船能够如此平稳不过因为他在篙上注了一点掌力,这份掌力又通过长篙控制了整艘小船,这掌力之巧可见一斑。
阿瑞在船头拍掌赞道,“秀才,原来你这样谦虚。”
秀才没有答话,脸上一笑带过。一篷船,一竿身,一知己,秀才觉得若是此刻能够长远今生便足矣。
只不过阿瑞没有回头,看不到秀才脸上的笑,也看不到秀才眼中一闪而逝的期许与埋落心底的无奈。
狂放畅快的本性很快将儿女情长的叹息一扫而过,秀才还是那个洒脱不羁的江湖狂生,阿瑞也始终是那个如同山鬼般狡黠纯真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