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异域之花(3)
秀才走后一会儿,阿瑞在风雨亭上实在无聊,便又去长桥另一边长长的堤市逛了逛。只是这边的堤市同前面大同小异,对于她来说再无多少新鲜,而她也不知秀才什么时候回来,实在逛的百无聊赖。
就在她乏味之时,河上突然驶来一艘大画舫,这艘画舫装饰华美,船身精雕细镂,船上的小楼间悬着数不清的明灯,船舷外也悬有一排红灯,照的两岸河堤格外分明。阿瑞见船前甲板之上坐了六个女子,远远地看着面容姣美身段婀娜,她们或怀中抱着琵琶,或身前横着玉筝,一时间这葱茏河上尽被琴弦之声铺罩。
两岸的游人也都被大画舫引了注意,有几个人在一旁道,“是红楼的花舫,早就听说红楼的姑娘非凡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旁有人反驳道:“你知道什么,只不过几个乐伎,若是头牌红柳姑娘出来,只怕你眼珠子也掉出来。”
先前说话那人还未来得及扶好眼珠子,旁边又有一人立刻反驳道,“不过乡野地方的庸脂俗粉,若是见过苏杭的姑娘,这些还能入眼。”这人说的振振有声,便像是他果真曾在苏杭依红倚翠,他身旁先前说话的几人都不再争辩而是十分艳羡的看着他,也不管自己身上几袭潦倒衣裳。
几人口中的红楼正是柳州城最大的妓院,不过这妓院却独爱高雅,妓院里的姑娘若不会舞文弄墨,必然也会谱曲作乐弹琴鼓瑟。姑娘们会的多了,这座红楼也就格外有名,有名了当然便不会接待一般的客人,若客人是有钱人必定还要是个雅人,若客人是文士必定也还要是个有钱人。总之,文雅和有钱只占其一的人,很难成为红楼座上宾。
即便这样,这座红楼的生意依然好的不得了,这世上自命风流而且想在万花丛中显显风流的贵公子佳文士从来只嫌多不嫌少。若想要吟诗作对的便找个舞文弄墨的姑娘,若想听雅曲雅乐的便找个会谱曲作乐弹琴鼓瑟的姑娘,若是个清高文士也无妨,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言行俨然的清高姑娘红楼也不缺。
这座小小的红楼,因着这些特点,名声不亚于葱茏河的翠柳高楼,只是不知十年前那知府甘不甘心一座青楼和自己欣赏的美景齐名。
阿瑞不知道这座花舫的来头,也不知红楼是个什么含义,她此时无聊的很,这艘花舫勾起了她的兴趣,她心中一转,面上忽露出几分笑容。
她觉得自己若是租了这艘大画舫回去必定十分有趣,而且她极想看看方才岸上几人口中的红柳姑娘是个什么样子。
阿瑞现在处的地方正是葱茏河靠东的尽头,这艘花舫也正在河面上行驶不久。阿瑞跟着花舫沿着堤岸走了一段,行到暗处见四处无人,看准一颗柳树,身形一动脚尖在柳树上轻轻一点,借了力便向河心而去。这里的河面十分宽敞,花舫周围还围着许多小舟,阿瑞在这些小舟顶上轻轻一点,小舟不见下沉,她的身形却早几个跃降,已稳稳落在了河心花舫的甲板上了。
这一来,甲板上坐着的六个抚筝拨弦的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时之间吓得呆愣住,待她们看清落到船上的是个天真娇俏的小姑娘,就更加惊诧,有一个姑娘更是将手中的琵琶也啪的一声掉到了甲板上。
里头听到动静的老鸨摇摇摆摆的走出来,她穿一身红紫绸料衫子,执一柄牡丹花团扇,头上别一朵黄花。看见站在船头的阿瑞,她先也是一愣,不过毕竟见过的世面多,一愣之后立即堆出一脸笑容,“哟,哪里来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阿瑞正轻抚一位姑娘面前的古筝,听了老鸨的话她抬头笑眯眯的道,“把你们红柳姑娘叫出来我看看。”
老鸨见阿瑞穿着华贵,心里揣测阿瑞可能是柳州城里谁家的千金,不知怎么误闯上了花船。惹了这些乡绅豪仕她可吃不了兜着走,不如早将小姑娘送下去了事,遂道,“姑娘,这花舫可不是你能上来的地方,我差人用小舟将姑娘你送下去。”
不料阿瑞听了这话,十分认真的问道,“为何我不能来?”
阿瑞虽问的认真,不过老鸨却觉得这姑娘只是胡闹而已,她今日将这花舫驶出来也是捞银子的,可不是跟个小姑娘在这儿耗时间的。老鸨失了耐心,带了几分嘲讽,道,“因为小姑娘你不是个男人。”
阿瑞听了,笑道,“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我不能来。”
老鸨心里暗笑小姑娘痴傻,嘴上随口接道,“因为你没银子。”
阿瑞喜笑颜开道:“原来是这样,我把你这船包下了,去把红柳姑娘叫来。我把这个给你,对了,还要拿些酒来。”
老鸨眼前一晃,只见阿瑞手中拿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老鸨走近了些仔细审了审,她是个识货之人,按这颗珠子的成色少说也要卖个五百两。她方才想了半天,并未想起这柳州城中哪位大家有这样一位千金,而这小姑娘的容色虽不说倾城,却也娟丽清秀,且眉眼间那股纯真天成,实在难得,她早已起了异心,此刻看这小姑娘出手如此豪绰,她心中打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将她骗在船上,不说调教个一两年后她能赚个盆满钵满,就是这姑娘现在身上带的财宝也能让她大赚一笔。
这老鸨起了歹心便也将阿瑞是怎么来到船上,出手的东西非是凡品身份又该如何尊贵全忘在了一边。她心中主意已定,眼角笑弯,“姑娘既然这么大方,便进去坐,我这便将红柳叫来,姑娘的酒也马上送来。来来来,红梅,还不将姑娘带进去。”
阿瑞手一甩,那颗珠子便被抛到空中,老鸨叫旁边的人接住了,自己紧跟着进了内舱。
内舱房间里熏香四溢,锦缎铺地,软绸罩椅。
名叫红梅的姑娘正是方才琵琶掉到地上的姑娘,年纪比阿瑞稍大一点,她站在门口十分恭敬的请阿瑞进去,阿瑞对着她一笑道,“谢谢姐姐了。”
红梅退下后,阿瑞把这房间端详了一会儿,刚坐下来便听见老鸨的声音在外响起。阿瑞看着老鸨堆着一脸笑走进来,身后跟了两个搬酒的仆从外带着一个半遮半隐的红裙姑娘。
老鸨一进来便将身子一让,尖细着嗓音道,“快快快,将姑娘的酒放到桌子上。红柳,快点儿过去拜见贵客。”随着老鸨的声音,那半遮半隐的身子慢慢走出来。
阿瑞半躺在椅中笑嘻嘻的看着这红楼里的头牌姑娘红柳,果然十分的漂亮,而且这红柳姑娘脸上的妆还十分的清淡,她走上前来平平淡淡的向着阿瑞请安,态度不像老鸨那般故意亲热,也决不能说是冷淡。
阿瑞拍着旁边一把椅子道,“姐姐坐。”红柳看了阿瑞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却还是走过去坐了下来。阿瑞又转过头对着老鸨说,“你这船我包了,刚才外面弹弹唱唱的姐姐们怎么都停了,去让这船就像平时一般继续向前走。”
老鸨心里暗笑几声,心里想着待会儿怎么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面上却堆出蜜一般的笑容答应道,“好好好,姑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这就去,红柳,还不伺候姑娘喝酒。”
阿瑞看着老鸨扭着身子走了,不一会儿外面果然铮铮然的弹起来,这艘花舫又如同平时一般向前而去,唯一不同的是今日这花舫一个客人也不接了。
阿瑞面上喜滋滋的,转过来看着一旁的红柳姑娘,说道,“姐姐果然十分漂亮,姐姐怎么不帮我倒酒?”
红柳虽然沦落风尘,可是却颇有几分清高之气,她先前便已知老鸨要留下这个小姑娘,她自己本就不屑害人,此时见阿瑞面上一派纯真,又生了维护之心。可是她一向是个冷面之人,加之老鸨派人监视着,她也不能明着提醒阿瑞快快离开,此时听到阿瑞叫她倒酒,她面上故意显出怠慢神色冷声道,“我不会帮人倒酒。”
岂料阿瑞听如此说,也不生气,反而笑着道,“姐姐不想阿瑞喝酒?”
红柳心中一动,可是当她抬头看着阿瑞面上一派娇俏天真的笑容时,她又微微失望,她本来以为阿瑞觉察了她的意思,可是阿瑞这个样子又怎么可能察觉。
红柳心中还在忐忑之时,阿瑞扑哧一笑道,“姐姐不帮阿瑞倒酒,阿瑞自己倒。”阿瑞说话时站起身来,果然满满倒了一杯酒。那酒中掺了迷药,红柳心中着急起来,却又不能点破。
阿瑞将酒杯举到鼻子下闻了闻,突然道,“嗯?这酒竟然同老板的酒一样都是酸的。老板娘也像老板一样卖酸酒,可惜秀才不在。”
红柳听的一头雾水,看着阿瑞微微皱了两道秀眉,她站起身来接过阿瑞手中的酒道,“姑娘既然嫌弃酒酸,就不要喝了。”
阿瑞点点头道,“姐姐说的是,阿瑞没了酒喝,怎么办?真是无趣。”她有些懊恼的坐回椅子上,撑着头想了一会儿忽道,“姐姐会弹那个吗?”
阿瑞边说边将手举起来指着一旁案上放着的一把琵琶,红柳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走过去将琵琶拿起来调了两声便弹起曲子。这琵琶的声音幽幽婉婉,似乎将人带入了葱茏河昔日的清景之中,渌水清波、涟漪泛翠,那样的清净婉蓄比今日的繁华热闹多了无穷无尽道不完的深意。阿瑞在琵琶声中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眼睛微闭,听的极为入神。
红柳一曲弹完,阿瑞睁开一双美目,手掌轻拍,口中称赞道,“姐姐弹的真好听,这首曲子叫什么?”
红柳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微叹了一口气道,“这首曲子名叫《葱茏河》。”
阿瑞低声念了两遍,可是她想了想今日所看到的葱茏河又摇了摇头,她觉得曲子里的葱茏河并不是今天所见的葱茏河。
阿瑞正想问问为何这首曲子叫葱茏河,突然想起来一事,她推开边上的窗子看了看,画舫正行到她与秀才分开的长桥处。看完后她将窗子关上,在房间里踱了踱,忽站到熏香冉冉的香炉面前。
阿瑞背对着红柳,红柳也不知这姑娘为何盯着香炉看,她心中还在想着如何让这姑娘赶快离开这艘花舫。
就在红柳担心之时,阿瑞早已转过身对着门口喊道,“老板娘,老板娘。”
那老鸨本来守在外面不远,听到阿瑞喊老板娘先是一愣,第二声时她已知道这小姑娘是在叫自己,遂急忙推开门走进房内,眼睛首先便瞟在酒壶上。
阿瑞看着老鸨进来,坐回椅子中问道,“老板娘,你怎么卖酸酒?”
阿瑞说话时倒举杯子,杯子里一滴残酒滴到地毯上。老鸨本来还不确定阿瑞到底喝了酒没有,此时听了阿瑞这话,心中顿时一喜,这小妮子定然已喝了她下过药的酒。
阿瑞那杯子举起来时,一旁的红柳心中一突,她方才弹琵琶时不注意,竟不知这小姑娘何时已将酒喝了。此时大势已去,她纵使有心帮阿瑞也无能为力了。
老鸨此刻放了心,走到一旁一把椅子上舒舒服服坐下来,面上虽还是堆满了笑,可是这笑变成了冷笑,带着嘲讽轻蔑还有满意,她心中已将如何调教这小妮子都安排好了。
阿瑞一愣,面上露出惊讶,好奇问道,“老板娘,你怎么坐下来了,还是你想我请你喝这酸酒?”
老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也不同阿瑞答话,双掌一拍,门外便走进来两个七八尺高的大汉,都板着一张脸。
阿瑞面上并没有出现老鸨所期待的不安与害怕,只是更加惊奇的道,“他们也要喝酒?”
老鸨心中一声冷笑,她先前被吩咐了半天,心中还憋着一口气,此时存心想让阿瑞害怕害怕,口中便慢慢悠悠道,“你这小妮子,果真不知好歹,待会儿没了力气,看你还怎么神气。”
阿瑞奇道,“我为何会没力气?”
老鸨面上含着笑,尖声细气得意道,“你可知自己喝的酒里下了药,你可以站起来试试,看还有没有力气。”
阿瑞神色果真有几分变化,只是老鸨还没来得及高兴,却突见阿瑞从椅子上一下站起来,不歪也不倒。一旁的红柳看到这情形,心中又惊又喜。
阿瑞面带笑容向着老鸨走去,这笑容仍然如同先时一般单纯天真,她在这笑容里也只是更加俏丽天然,可是老鸨心中竟然因为阿瑞的笑容生出无限的恐惧。
人啊,一旦自己是污浊的,眼中的一切便都是不洁的;一旦自己行了恶事,身边的一草一木便都是自己恶毒心思的见证,而最为可笑的是,此时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吓破他的胆。
老鸨心中的恐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因为她发现自己想说话却开不了口,想行动却站不起身。
阿瑞站到老鸨身前看着那张抹得花红柳绿的脸,拍掌笑道,“老板娘还没喝酒就醉了”,说完转身走到放酒的桌子旁倒了一杯酒,然后把窗户一推将一杯酒全泼洒出去,老鸨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心中暗恨却已无能为力。
红柳一看原来阿瑞并没有喝酒而是将酒倒了出去,心中惊奇之余也放下心来,因为阿瑞肯定不是普通女子,倒也不担心她吃亏了。
阿瑞坐回椅子上对着睁着一双无神眼睛的老鸨道,“老板娘你这酒也不怎么好,不如我便赏了你喝,哦,对了,还有他们两个。”阿瑞将手一伸,便指到了那两个站在门口的壮汉身上。
那两个壮汉此时竟然真的随着阿瑞这一抬手走了过来,他们拿起桌上的酒走到老鸨面前,一个人将老鸨的嘴掐开,另一个便将酒灌到老鸨的口中。只灌了几口,老鸨就意识模糊闭上了眼。
阿瑞看着老鸨晕了过去,手一挥道,“够了,够了,剩下的赏给你们喝。”那两人听了这话立马住手,你一口我一口将剩下一壶酒全都喝完,就在壶身摔到地毯上时阿瑞口中轻呼一声“倒”,两人便立时软倒在地。
红柳在一旁将一切都看到眼中,这一幕虽然出奇,她倒没先前那般惊讶了。
阿瑞看着那两个大汉倒在地上,转身掀开窗户看了看,外面不远处刚好便是那小女孩儿同老奶奶的花摊。她此时也玩得够了,回头看见红柳正在抚弄自己的琵琶,便开口道,“姐姐,我要走了,你不走吗?”
红柳微微一愣,她并没有想到阿瑞会邀她一起走,她淡淡一笑,“我不走,姑娘快走吧!”
阿瑞指了指瘫坐在椅子上的老鸨:“她明天就会醒过来了。”她的语气像是叹息,又像是还有些别的意味。
红柳有些惊奇的抬头看着这小姑娘,她似乎不通世事,却又似乎将一切看得通透无比。
红柳心中叹息两声,脸上仍保持着那样的笑意,手指轻轻拨了拨琵琶的弦,“我明日也会醒过来,”话音一落琵琶声已再度成曲,曲声过半,猝然断绝。
阿瑞回头看了看倒在地毯上的红柳,一个翻身从窗户里跃出来,身子轻轻在河中小船顶上借了力便回到了堤上。花舫仍然如同先时一般沿着河道前行而去,舫上其他人亦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