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异路归途(1)
连着两日天气晴好,顺风顺水,海面仍是一望无际,也见不到海岛土地,甚至连半块出水的礁石都看不到。
阿瑞当日出来之时多躲在船舱里,此刻回去时却能大大方方,每日同秀才在甲板上看天看海,也不觉得无聊。而且有秀才在身旁,她也不担心这艘船是否能带她回家。
何况现在比起她能否回家,她倒更加好奇秀才为何笃定这艘船就能到达九幽十八狱。“秀才哥哥,你怎么知道这艘船能找到九幽十八狱?”
此时繁星满天,晚上船上的白帆都只升一半,甲板上有一个伙计掌舵,海风鼓动着白帆发出飒飒声响。
秀才看着阿瑞,面上浮现笑容,他知道她已经好奇了两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他本是有心逗逗她,此刻见她问,也不再卖关子,开口道,“这艘船就是从九幽十八狱出来的。”
阿瑞面上更惊讶,秀才接着道,“其实你回家的钥匙不在那玫瑰琉璃珠,而在你自己。你可知道前日早晨我们为何在码头上转一圈?”
阿瑞摇头,眼睛如同天上的星子般闪烁。
“因为在等人,这三顺城中随时都有你爹爹妈妈派出来等着接你回去的人。我们在凉亭里,在码头上都最容易被人看到,来接你的人一旦看到你,自然便会过来。这位船主大哥是我们找的他,还是他找的我们?”
阿瑞忽然惊道,“他找的我们,这么说爹爹妈妈没有忘记阿瑞,”她声音中充满了欢愉,随即又充满疑惑,“如果他没有找到我们,有其他船主带着我们出海了怎么办?”
“我们问了那么多船主,谁都不愿出来,因为他们可不知道这东边海域之外还有什么,所以一般人是不敢随便答应的。”
“可是,如果这位船主大哥只是碰巧答应了,他不是爹爹妈妈派来的人呢?”阿瑞突然道。
秀才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这时候他毫不犹豫道,“我们到了船上,船主可曾问过我们方向,虽然我们说了只是向东边去,没有目的地,但船主多少也应该咨询一下雇主的意见,可他从没做过,而且到了海上他也没问过我们何时掉头回去。”
秀才先时问的八个船主皆回问过他何时返回,唯独这个大汉没有问。而且他虽说了往东走看海上风景,但并没说过不回来,如今已经两天,但是船主从没问过二人何时返航,就像船主心中知道还没到地方一样。
阿瑞心想这位船主确实没有询问过二人方向,她虽没留心,秀才一路却注意着那位船主,这艘船第一天便出了普通渔人出海的范围,但是船主掌舵时仍然十分顺畅,显然对这条海上路线十分熟悉,所以这艘船一开始便是朝着既定目的地而去。
“秀才哥哥,你又怎么知道爹爹妈妈会派人来接我?”阿瑞奇道。
“你还记得我在三顺城里问你‘如果有玫瑰琉璃珠你又怎么回家’你是如何回答的吗?”秀才问道。
阿瑞想了想,道,“我自己雇一艘船,到了海上,珠子自然便会指出来时之路,这样就能回去了。”
阿瑞说这话是妈妈告诉她的,她自然深信不疑,可是在秀才听来,却从中想到另一番意思。既然阿瑞当时身在九幽十八狱,又哪里需要珠子指引她回家,恐怕是她想要出来中原的意图早被父母察觉了。
“你当时身在九幽十八狱,你爹爹妈妈为什么要告诉你怎么回家?”
阿瑞本来聪慧,听了这话心中一明惊呼一声道,“爹爹妈妈早知道阿瑞要跑出来吗!那他们为何没有阻拦我?”
秀才笑问道,“拦住了,你便不出来吗?”
阿瑞不好意思的摇摇头,秀才心中好笑,眼中却是一片温柔。
“你爹爹妈妈知道你出来后,这三顺城中便一直派有人等着接你回去,你虽不认得他们,他们定然认得你,所以钥匙并不是玫瑰琉璃珠,而是你。”秀才笑着说道,他的心中暗自猜想不知阿瑞爹爹妈妈是两位怎样的前辈,虽然十分心疼她,却放心她独自在江湖中闯荡,虽派了人来接她,却故意没告诉她。
“那妈妈为何告诉我,玫瑰琉璃珠才是回家的钥匙?”阿瑞问道。
“你偷偷跑出来时没告诉你爹爹妈妈,他们自然也有些生气,为了让你着急着急也就不告诉你会有人来接你,至于玫瑰琉璃珠,此物乃世间至宝,如此说多半怕你弄丢了。”秀才心道阿瑞父母不告诉她有人来接她确是有意要给她一点小小惩罚,不过又怕惩罚太重,是以告诉她玫瑰琉璃珠乃是回家的钥匙,只要玫瑰琉璃珠还在她身上,她就能安心几分。但他们当初恐怕没想到阿瑞真会将玫瑰琉璃珠弄丢,以至于最后她真以为自己回不了家,弄得如此伤心害怕。
阿瑞道,“原来爹爹妈妈故意这样说的,可是珠子已经丢了,他们一定要生气了。”
“玫瑰琉璃珠是宝物,你爹爹妈妈这般说,也是害怕你将它随便拿给人看,以至招来危险,你想这珠子一路上带来了多少凶险。”秀才柔声道。
其实无论从阿瑞言语间,还是从她父母暗中派人来接她回去这件事上,都不难看出来她父母十分疼爱她。
只是阿瑞自己身在其中无法看透,这时候离家越***素父母越是疼爱她她就越是担忧父母会生气,心中也就越忐忑。
秀才知道阿瑞现在心情,小姑娘初出江湖,在万事上都是一股纯真无惧的性子,但毕竟从小长在父母身边,每每谈及父母时她一腔情感便将那股机灵狡黠全都掩盖住了。
阿瑞听了秀才的劝慰,心中渐渐安定下来。甲板上风变大,吹得有些冷,时辰也已不早,两人坐了一会儿,也就各回舱房休息。
就在他们转身之时,远处海面变得模糊,一片浓雾像是海面上一只巨兽,正张开口等着吞噬过往的船只。掌舵的伙计仿若未觉,这艘船正好不偏不倚的驶进这片无边无际的白雾之中,直到望不见星辰,直到望不到掌舵人,直到连船只本身也像消失了一般。
海水敲荡在船身周围,秀才突然睁开眼睛,四周安安静静的,他的心突突的跳了几下。他急忙起身出了舱房,通道内空无一人,此时应该还是晚上。他的心里忽然变得很不安,因为即便是深夜,这艘船也过于安静了,除了扑腾的海水声,世间一切其他声响都消失不见。他走过去轻轻敲了一下阿瑞的房门,没有人回答,他又叫了两声阿瑞的名字,还是没有回响。
秀才知道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了,他推开阿瑞舱房的门,房内空无一人。他将整艘船都找遍,不仅阿瑞不见了,船主同两个伙计也都不见了。
秀才来到甲板上,眼中除了化不开的浓雾之外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船舷外的海水都看不到,如果不是海水的敲击声,他甚至都要怀疑这艘船是否还行驶在海面上。
以秀才的武功,阿瑞与其他人消失不见他不可能毫无察觉,可是他又确实没有听到一点声响。虽然之前按他的推测这艘船便是来接阿瑞回家的,但是此刻阿瑞不见了,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是否出了错误。
如果他的推测出了错误,阿瑞便可能已经身陷险境。
秀才坐在甲板上,让自己先平静下来。
要想找到阿瑞,要想知道她是否平安,便必须冷静下来。
从船上的痕迹来看,没有其他人上来过,也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但是就算没有打斗,三个人也不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就消失不见。或者自己是被下了迷药,可他随即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在这船上他极度注意饮食,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何况论毒药,阿瑞也能察觉。
秀才抬眼看了一下四周,黑暗中唯有眼前浓雾叠出一片朦胧的白光,他的脑海中被这白光划过,口中忽然呼道,“雾”,他同阿瑞进舱之前并没有看到这片白雾。
如果这片白雾本身有毒,那么确实难以察觉,他暗自运动内息,却也并无凝滞症状。秀才起身回舱看了眼房中铜漏,这时离白天还有一个时辰,四周浓雾不散,他若想有丝毫头绪,便只有等到天明时再做打算。
秀才回到甲板上,雾气越来越浓,似乎在这浓雾之中是不会有白昼到来的,因为即便有了光,也透不过这片诡异的雾气。
秀才心中担心阿瑞,这一个时辰便如同一年一样漫长,就在他暗自回想线索之时,眼前浓雾忽然变得活跃起来,仿佛从四面八方都吹来了微风,搅动了雾气却又不至于使它消散。
秀才心知有异,他起身站到船头,只见远处浓雾向两边分开,像是为这艘船分出道路一样。他心中一喜,在这大海之中如果对方一直没有动静,他倒束手无策,只要对方出现了就有办法了。不管是敌是友,也不管眼前这条路通向刀山还是火海那都不是他所挂心的,重要的是顺着这条路能找到阿瑞。
大船顺着这条路向前驶去,忽有一阵歌声从路的尽头传来。
“昼中月,夜中光,流珠奉月,以血侍光。”
歌声充满崇敬,婉转中却又带着穿透浓雾的凄惨悲凉,甚至有了怨怼,有了嗔恨。崇敬与怨恨交织,便使人在诡异中心生恐惧,在凄惨里心生同情,又在鲜血中生出憎恨。
歌声随着海水荡过来,秀才心中一凛,急忙运动内息镇住心神,也好在他内功深厚,否则早已迷失在这歌声中而不自知,时间一久便发狂而死。
船行到路尽头,歌声也戛然而止,秀才站在船头,看到本来漆黑的海面忽然泛出盈盈蓝色光芒,这光芒驱散了雾气。海水翻滚出波浪,搅出细碎水声,仿佛是方才那首歌曲的余音。
蓝色越来越浅,变成一片轻纱,又变成一块透亮的琉璃,在这片水下最幽深的尽头,一团白色光芒忽的冲过来,一下破出海面,所有幽蓝的色泽也在同一时刻聚集到海面之上,海底又不再可见。
出现在水面上的是一个女子,一头漆黑的长发披下来,散在海水中,随着波涛浮动。她一半身子露在海水之上,穿着白色衣裳,那衣服散出柔柔白色光泽,既不是绸缎,也不是绢纱。她的头上,身上没有沾到一滴水,而她苍白的脸庞却泛出柔嫩水光。
“你没有听到我的歌声,很好很好,”女子含笑开口道,她声音如同清泉打在山石上,再没有了歌声里的凄惨怨恨,她的笑容让人无法想象到她便是唱歌的人,因为那歌中千年万年化不开的沉重凄寒与她找不到半分联系。
“敢问姑娘,可否识得章阿瑞?”这女子出现的奇,于常人来说还有几分诡异,但是秀才一心记挂着阿瑞,也不害怕,也懒得好奇,只开门见山的说出自己来意。他知道这个女子于这个时候出现,必定同阿瑞消失有几分联系,或者她便是带走阿瑞的其中一个人。
“原来这便是小阿瑞带回来的穷酸秀才,”那女子面上笑意更浓,但是并没有半分恶意。
秀才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客气问道,“不知阿瑞现在是否安全?”
“若是她安全了,你便掉头回去?”女子问道。
秀才一愣,随即答道,“我必定要见到阿瑞。”他心中对阿瑞虽有百般情愫,此刻又夹杂担忧,但是到了嘴边,却只有这一句话,这句话坚定无比,便如海水打不透的磐石。
那女子笑道,“你既然没有听进去我的歌声,我也不拦你了,免得小阿瑞到时候来闹我。只不过这前面还有人,一时半会儿你是见不到她的。”
秀才这时候确认阿瑞没有危险,放下心来,他知这个女子有意提醒他前方还有阻碍,连忙抱拳称谢。
那女子面上含笑道,“记得叫阿瑞过来谢我。”她身子又沉入水中,海面上聚集的蓝色幽光环绕在她身周到了海面下,半空中腾起一阵浪花,一条鱼尾自半空中一划而过。
那鱼尾白鳞泛光,鳍上却变成淡淡的蓝色,在这一闪而逝的瞬间留下了永不消散的美丽。
秀才微微惊诧,这个女子口中所唱之歌,她身上所穿衣裳,她如此奇异的出现方式,都让人联想起传闻中人。
鲛人……师父曾经说过,几百年前在江湖中鲛人并不只是传闻,而且当时鲛人一族分为东海南海两支,只是后来全都销声匿迹了。到了如今,拥有神力的鲛人一族更是成为了传说,普通人都只觉是虚妄,更不用说崇信刀剑力量的江湖中人。
昼中月,夜中光,流珠奉月,以血侍光。
被遗忘的鲛人歌唱,唱的都是千年前的古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