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江湖人,更深露重,前路还长,喝碗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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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更人敲着梆子走过黑漆漆的街道,今夜月色透亮,无风无云,偶尔听见远处几声狗吠,亥时到了,他转过前面路口时,身后有一家酒馆门口亮起灯来,门口的灯笼照亮牌匾上的四个大字“忘忧酒馆”。
粗布衣衫的跑堂肩上搭着一块巾子,打着哈欠推开剩下半扇斑驳沉重又嘎吱作响的大门。人该来了吧?今夜不知又要听到怎样的故事。
说起来也是奇怪,这酒馆名字听着就有些伤感,但掌柜的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时常带着温和的笑,世上也再也没有比掌柜的笑起来更好看的人了,眼中就像是有夏夜的银河一般,当然这话过于文邹邹,也过于矫情,绝不是他说的,是哪一年来一个小姑娘说的,她来时十分悲伤,临走时却带着笑,她说:“你的眼睛这样好看,像夏夜的银河,你该常笑一笑的。”于是掌柜便时常地笑一笑,果然更好看了。
掌柜的字也极好,总之看起来就是读书很棒的乖学生写的,要他说,这样的人要皮相有皮相,要才华有才华,不去谋个仕途光耀门楣,做个教书先生也是极好的,却莫名开了个酒馆,每夜亥时接待一个客人,听一个故事,酿一壶酒,有些故事比茶馆里说书的还好听。虽说掌柜酿酒的手艺也是一绝,不过……就是赔本得厉害。酒馆的账簿从没盈利过,他半两银子的工钱也从没涨过。
跑堂的一边想着如何让掌柜的给他涨涨工钱毕竟家里新娶的娘子刚怀了孩子,一边又将各处的蜡烛都点起来,然后被角落里临窗而坐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待点起蜡烛,看到那人一身深石青的衣袍,云锦布料的暗纹精致,在烛光下显得低调又矜贵,再看到那张俊逸的脸,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拍着自己的心口有些哀怨:“掌柜的你怎么总是不点灯……吓死我了。”
林淮渊接过跑堂的手里的烛台放在桌上,解释道:“没找着火折子。”
呸,就在那边柜台上。跑堂的在心里暗暗翻了一个白眼,不就是灯油最近涨价了么,至于不至于?您那些腰佩香囊哪个不值个几十几百两银子的?就说您这云锦锻的袍子就不知能买几辈子的灯油用了。
跑堂的叫北生,因为他娘在北边的厨房里生的他,虽说草率了些,但算命的说他们家厨房风水好,这孩子往后定是要出人头地的,还是把他娘高兴坏了。可惜二十年过去了,他只会写出人头地的“人”。他总想着或许当年有机会读书,今日说不准也真的可以出人投地,不过近几年故事听多了他倒想开了些,因为他发现就算是看起来十分牛哄哄的人,也要在这里讨碗酒喝,然后把自己的故事酿入掌柜的下一坛酒中,才会有力气和希望再往前走,这样对比起来,至少他每天过的都还算顺心如意。
江湖风起云涌,牵扯来牵扯去地,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北生已经在这里干了五六年了,除了这买卖奇怪,掌柜的也奇怪。人是不错,就是从不听他说起家里人,不知道他从前做什么营生,不知道是哪路人,花钱抠抠搜搜但衣服配饰一应用物却都不是凡品,神秘得很,问他也只是笑笑罢了,一句话也不多说,久而久之,他也就不问了,万一因为多嘴丢了工作可划不来,这样的小镇子,上哪里再去找一个晚上有钱挣还不影响白天去码头搬货的活儿呢?
门外似乎起了风,檐下的灯笼晃悠了两下。
“北生,客人来了。”林淮渊靠在椅背上,双手拢在袖子里指使着店里唯一的跑堂。
北生半只脚还没跨进院子里,进来一黑衣黑袍手握玄铁长剑的男人,身形之快,北生跨出去的半只脚还没收回来,那人已经擦过他的肩进了屋。于是北生只好讪讪地收回脚,转身回去,反正也习惯了,每晚的客人都是会功夫的,这位客人的速度……比上个月十五那个还是慢了一些。
黑衣人在林淮渊对面坐下,做得极端正,像学堂里等待先生骂人的孩子一样乖巧,他的右手臂受伤了,虽然换了衣服看不见伤口,但以林淮渊的功夫这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人内伤严重,手臂上的伤也未曾包扎,一路风尘赶来,伤口凝固又裂开了好几次,再不处理便是要废了。
“北生,拿伤药来,后面柜子上第二排第五瓶的金疮药。”林淮渊仍旧轻靠在椅背上,双手拢在袖子里。
北生应声去找药,一个酒馆,后面柜子上一半是酒一半是各种伤药,大约也是一大奇景。
林淮渊看着他的伤口,脸上有惋惜,语调却还是平淡而从容:“武夷派?你若没受伤,在门口徘徊到天亮我都不会察觉有人来过。”
那人张了张口却不说话,北生已经把药拿来,顺带地,还有清理伤口的毛巾、一盆清水、包扎的布。
“处理一下吧。”林淮渊说。
那人于是撕掉了右手的袖子,熟练地处理着伤口,位置有些不太好上药,但他还是一个人行云流水地进行着这项工作,看起来很快就会圆满完工。江湖中人,哪个不是拿命前进的,只要还活着,少块肉也不打紧。
北生又端上来一坛酒。
林淮渊看着他用左手和牙齿包扎打结,说:“尝尝吧,这是前年的酒了,叫月华。”
“也是别人的故事酿的酒吗?”那人打完结,似乎因为包扎地很顺利连带着心情也好一些,他笑了笑,又说道,“听起来并不是个忧伤的故事。”
林淮渊笑了笑:“嗯,故事里的月色好,比今晚的还清亮。”说着,打开了酒坛,一股酒香顷刻间就溢满了整个屋子,乳白色的酒水跃入粗粝的酒碗,就像皎月清辉洒遍崎岖坎坷的人间。酒香里似乎还有薄荷的味道,便又添一份清冷。
黑袍人尝了一口,这酒不甜不苦,就是香,清冷冷的香,果然世上少有,虽说味道并不如它的香味浓郁,但他还是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掌柜一双妙手,这酒果然举世无双。”
“你来总不是光骗我的酒喝的吧?”林淮渊见他再三犹豫,只好出言提醒一番,免得一会儿天都要亮了他的故事才刚起了个头。
那人于是没了方才还算轻松的笑容,手指摩挲着酒碗的碗沿,许久,低低地“嗯”了一声,说:“让我好好想想,从哪里开始说吧。”
“那就从你的名字开始说。”
“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