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背离
“什么?”高歌明不敢相信,她的脑袋嗡嗡直响,她激动地晃了下幽冥剑,道,“有谁能杀月爷爷?”
跟着的婴役被刺激到,停下了步子。裘任全叹了口气,道:“高姑娘,我起初也跟你一般的反应。想来你和师父的感情不比我浅,你。。。”他迟疑一下,轻声道:“只是不知道,为何我们却没见过。”
高歌明神色一黯,低头道:“想是月爷爷有意而为之,穆怡琅那时看我看得严。”她接着抬头,道:“怎么看月爷爷都不像元寿将尽,难道这么几年他便失了所有灵力,衰败而死吗?”
裘任全摇摇头,道:“师父生前灵力分毫未减,他是被人杀死的。”
高歌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眼圈一红,恨道:“是穆怡琅,对不对?”
裘任全犹豫一下,道:“师父说不知道,但八成是。”
“什么意思?”高歌明抬头,困惑道。
“师父说,他是被一个青年人给骗了,那人假冒我给师父送书信,还几次悄悄去竹舍,他手段高明,去了就走,只让师父以为就是因难言之隐而羞于露面的我。后来那人找到可趁之机,就在师父的饮食中下了极为高明的毒药,待师父察觉之时,便已经来不及了。”
“师父的竹舍,没有匕首便难以进入,而今世上有他所赠匕首的不过三人,除了你我便是穆怡琅。可见凶手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了。”
高歌明皱眉道:“有青年为穆怡琅效命倒不奇怪,可月爷爷又怎么会刚刚好在你的幻境里出现?”
裘任全道:“那是因为师父在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之时,便拼力凝滞自己的元神,使得他的幻影能够来我的幻象中。只是如此一来,他的魂魄也就彻底消散了,从此不知道会去到何处,会为何人所用。”
他说着有些黯然,他想起自己在破除幻境之后,和师父并肩坐在竹舍前,看着竹林日落,虫鸟在黄昏里呢喃的样子。他觉得师父一定是很孤独的,好友散尽,即使天天可以面对闲雅的美景,也一定不会快活。而穆怡琅,师父既然赠她匕首,可见曾经这人也是野老关怀过的孩子吧。被自己关心过的人算计,孤独地死去,魂魄四散,实在太过悲凉。
裘任全正出神间,却见面对着他的高歌明忽然瞪大了眼,快速探手向裘任全身后抓去。裘任全见她面色严肃,不由得往后一望,只见三支闪着绿莹莹寒意的飞镖正朝自己射来。好在高歌明反应快,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三件暗器统统夹在了手中。
高歌明掩去惊惶,做出不屑的态度,朗声道:“君子行事,向来讲究光明磊落,这般偷听偷袭,不只是哪家的英雄好汉啊?有没有胆子出来会会冥山高歌明?”
她声音尖锐,刺得山上矮灌木丛中的鸟儿都飞了起来,可愣是没有人回应。
高歌明冷笑一声,道:“好,既然如此,那就谢过这位仁兄的毒镖,正好也让我见识见识别家的毒药。此地不宜久留,任全兄,我们走。”
裘任全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就见高歌明倏然纵身跃向一旁的灌木,揪出一个黑衣男子来。她将那人朝地上重重一摔,抽出幽冥剑对着他,刚想开骂,却愣住了。
裘任全仔细看那人的脸,也愣住了。
“司徒隐?”高歌明不可置信,道:“你这么恨我吗?”
接着,她又很快冷静下来,冷冷道:“早知道我身边有内鬼,除了你们几个谁又能知道我的行踪知道得这样清楚。”
司徒隐不说话,婴役转过头,尖叫道:“小贱人,小贱人!”
裘任全心中余悸未消,只见司徒隐正咬牙切齿地望向自己,右手微颤,神色似有不甘。
“任全兄。”高歌明不怒反笑,道,“今日你可得好好恭喜我,这下一切可都明白多了。”
“明白?”司徒隐终于开口,他冷笑道,“凭你这点本事你能知道什么?”
“现在或许还不怎么明了,但这不是抓到你了么?一会事情就透彻了。”高歌明轻笑一声。她自从幻境里脱身后,感到灵气回来了一些,于是抬起幽冥剑,使蓝光微微闪烁。
“哈哈哈哈!”司徒隐仰天狂笑道,“高姐姐啊,你不成了,什么时候你的剑上闪过这种半死不活的光?你灵力不复,你完了,你也只能斗斗我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了。”
“能斗你也就够。。。”高歌明刚想反唇相讥,却感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向自己握来,她抬眼看去,正是裘任全。
裘任全垂眸微笑,道:“得罪了,高姑娘。”
高歌明愕然不知所措,只觉左手被握着,温暖无比。接着是一股清凉的气流缓缓输入她的灵气脉络,引导着她混乱的灵气在体内归上正途,而那些在她体内霸道作恶的怨气也被压制了大半。
高歌明大喜,微微运力,幽冥剑上的蓝光陡然亮了,如耀目的宝石。
“看到没,看到没?”高歌明笑道,“你老姐姐我怎会灵力不复?”接着转过头对裘任全轻声道:“你和月爷爷学的?多谢了。”
“不必客气。”裘任全微笑道,“眼下解决司徒小公子要紧。不多说了。”
高歌明点点头,转头瞪着司徒隐。
司徒隐冷笑道:“我可不像陈子皓那样窝囊,我所听命之人更是比你强上百倍,高歌明,你赢不了的。”
高歌明听了,神色一变,斥道:“司徒隐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和穆怡琅搅在一起?”
司徒隐一愣,道:“你怎知——”
“我怎么不知道?你若要争权夺利,何必大费苦心步步引着我和任全兄?再说我除了穆怡琅还有谁要赢?藏月野老,邓玉儿,是你害死的吧?”裘任全感到高歌明整个身子都颤动起来,似乎想甩掉一切,只好先轻轻松手。
高歌明接着道:“你便是争权夺利,我也只当你人之常情,虽可憎但犹可恕。可你助穆怡琅为非作歹,大是大非都分不清,你帮着她那一套荒诞的礼法,你对得起无发会?对得起你的姐姐和父亲?”
“我便是不分是非,我便是对不起父兄,干你何事!”
“干我何事?你别以为我不敢。。。。”
“你以为我又不敢死吗!”司徒隐怒吼一声,身子前倾,抬头向幽冥剑上撞去。
裘任全冷眼旁观,见势头不对,快步冲上去,挥手运力,一把推开了他。这是他第一次用野老所教的法门打人,掌握不好力道,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司徒隐被他一推,摔在地上,肩膀都脱臼了,疼得直冒冷汗。
“对不住。”裘任全习惯性地惶恐起来,道歉道。
“好本事啊,你果然藏得够深。”司徒隐边说边微微呻吟。
“你才是好本事呢。你想干嘛?寻死来吓我?还是挑拨我和你姐姐?”高歌明气急败坏,恨不得要挥剑打人。
“你和我姐还用得着挑拨?自我父亲遇刺,你们的关系怎样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司徒隐嘴唇都疼白了,还要还嘴。
高歌明出了一身冷汗。司徒隐再不济、再荒唐,也是西郡郡守独子,司徒文的胞弟。他即便有错,死在自己手里,传出去又成了什么?莫说自己和司徒文的关系已大不如前,便是司徒文能宽恕自己,也难免心生龃龉,更别提届时定会有一干借机上位或报复的人向司徒文施加压力了。这样一来,司徒文和西郡从此也就不会再容她。
想到天地之大,无处可容,无心可交,不由得有些心酸。
“与其揪着我不放,你。。。你倒还不如小心你身边的。。。伪。。。伪君子。”司徒隐说话开始不连贯了。
“你少放屁。”高歌明冷笑道,“任全兄是正人君子,我比你清楚。”
“放屁!放屁!”婴役又叫起来。
裘任全心中一动,望向高歌明,怀有感激之意,同时惭愧自己先前对她有所利用。天空湛蓝,温暖明澈,他想自己是时候向司徒文坦白了。
“任全兄?”高歌明叫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嗯。”他回过神来,应道。
“月爷爷交了你如何封闭人的四觉(四种知觉)吗?”
“教了。”裘任全点头答道。
“封了他,我们押这小子到客船上,等她姐姐赶过来处置他。”高歌明收剑归鞘,道。
司徒隐不吭声,裘任全略微迟疑,终于叹了口气道:“得罪。”便走上去点了他的穴道,使之无知无觉,昏昏睡去。
“月爷爷教了你好些本事,可你怎么打起人来一点章法也没有?”高歌明抬眼问他,眸子亮晶晶地笑,“刚刚还真怕你把他给推死了。”
“时间不充裕,师父多教我心法之类的,至于武艺招式,他说有你。”
“哦。”高歌明皱眉,低头若有所思。她招手叫来婴役,让它背上司徒隐,道:“我们还是御剑回去,回去了再慢慢说,免得再生事端。”
裘任全点点头,却又忍不住问:“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哦,这个呀——”高歌明咧嘴笑道,“婴役刚刚无故回头,而且那么密的灌木就那一处没有飞鸟惊起,肯定有人啊。”
她说着,开始运剑。
裘任全叹道:“是啊。我就是学得再多,也总是痴痴的,不及你厉害。”
“不过是野日子混久了,我倒情愿像你一样沉到自己心里去,不想那么多。”高歌明笑,接着却皱眉道,“咦,我还是使不上灵力。”
裘任全起先听了她的话,心里有些难过,他也不想只沉到心里,帮不上他人;后又听到她有困难,忙道:“你内息并未调匀,刚刚我用灵气为你疏通,终究只是一时之功,日后还请高姑娘用我师父的心法自行调理才好。今日——”他说着上前伸手,“还请恕我冒昧。”
高歌明听了,笑道:“行。反正你这么好看,牵你的手,我也不吃亏。”说着大大方方伸手握住裘任全,开始运气。
裘任全的心砰砰乱跳,但仍然克制住情绪,助她御剑。几人不一会便来到渡口附近,下剑步行到了客船上。
待安置好婴役和司徒隐,二人寄去给春萝和司徒文的书信,便坐下细细聊起了藏月山的事情。
本来该是裘任全先开口,但他坐在高歌明对面,望着她面色苍白,眼神哀伤茫然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高歌明眼睛直直地望着裘任全一会,忽然将一个水壶重重放到桌上,道:“喝吗?刚刚去厨房偷的酒。”
裘任全不语,摇了摇头。
高歌明举起酒来,痛饮一口道:“我知道你难开口,毕竟故去的是我们共同尊重倚仗的长辈。可是既然要走下去,总得说明白事情才好。你不愿意先,那我先。”
裘任全皱起眉头,神色有些哀凄,道:“高姑娘,你。。。我是。。。”
高歌明一笑,又喝一口酒,接着放下酒壶,撑着头道:“你一直这样。
裘任全一愣,高歌明却皱起了眉,道:“其实我便是死在幻境里,倒也不错。”
裘任全心中一痛,忍不住道:“别这样说。”
“不。”高歌明喃喃道,“你不明白的。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除了穆怡琅和我的母亲,我还看到了。。。”
她说着,呆呆地落下两行泪来,恰似裘任全那日逃亡时所见她的泪那样清澈。
她擦了擦泪,道:“我看到了孤寂,看到了亡灵。我杀了太多人了,任全兄。能陪着我的,或许注定不会是生灵了,我只能和鲜血作伴,永生永世有口难言,永生永世和怨恨缠斗。”
裘任全道:“这不能怨你,你是不得已的。”
高歌明抬头,道:“是吗?所以有苦衷就可以肆意杀戮吗?那我和那些恶人有什么区别呢,不就是有个更好的借口吗?”
“我怕了。我在幻境里沉下去,我真的怕了。”高歌明又喝一口酒,道,“我杀人,我手上沾满了血。是的,为了我的经世理想,为了迫不得已,可我却那样理直气壮吗?”
“你知道吗?我沉在下面,我脉络里是混乱不堪的亡灵的叫喊。我突然想到,我什么时候这样凶狠了?我从前不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顶多有些自私倔强的顽童吗?为什么际遇要让我成为这样苦的人?”
“然后我又想到,那些亡魂,被逼迫的贱民,或者是死于我幽冥剑下的朝廷鹰犬,他们从前也是孩子,也是同时怀着自私和情意的孩子。各式各样的无奈的际遇,牵扯着我们来到这一步,我可以说他们可恶,可我怎么能不思虑到他们个人的苦乐,心安理得地主宰他们的生死?”
“我突然意识到,我持着幽冥剑笑着杀人的时候,和穆怡琅有多么像。我绝望极了,我觉得我再也洗不清双手,我和她一样成了草菅人命的怪物。”
高歌明一口气说完,咕嘟咕嘟又灌了自己几口酒,接着捂着脸不说话了。
裘任全眼睛泛红,轻轻把酒移到自己面前,道:“高姑娘,你不是怪物。”
高歌明放下手,笑道:“你怎知?你又没有。。。”
“我也杀过人,我在幻境里看到他的一生,看到他怎么被境遇牵扯。我同情他,但也恨他,而师父告诉我,这两种情绪,都是对的。”裘任全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高歌明也盯着裘任全的眼睛。
裘任全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头,道:“我们不是神佛,说起来,谁又不是怪物呢?若往事重来,我一样要杀了陈子玄。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不是对的,但我只有这个法子了。于我所知的道义,以我所思的仁心,我知道他比我该死。”
高歌明摇摇头,道:“所以。。。我们便要这样无休无止地怀着迷惘去斗争?即使我们知道每一个人的过往都有那么多值得拾起的花瓣?”
裘任全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们本来就只是人,只能在造化里挣扎,探寻。但是,高姑娘,如果你对我说了那么多次每个人都是值得珍重的,那么你也该珍重自己。”
高歌明点点头,流泪道:“其实我也明白,但是每次一想到天地不相容,知交零落尽,我就感到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裘任全迟疑着,垂了垂眼,最后抬眼,缓缓道:“那我做你的知交,好不好?”
高歌明一愣,泪如泉涌。
裘任全接着道:“如果高姑娘不嫌弃我做你的朋友,我裘任全便是你的朋友。今后不论我们有多渺小、多卑鄙,总该知道这世上并非全无可诉之人。以后高姑娘杀敌时不要再笑,我们记住每一张脸,记着每一次磨难,去找。。。找一个心里的像。。。”
“像你的乡舍,我的森林,月爷爷的竹舍一样的地方。”高歌明泪眼婆娑地微笑着,她擦擦泪,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那日我急着去找你,得罪了。。。明香妹妹,还未赔不是。”
裘任全摇摇头,微笑道:“那便去,沈姑娘虽然不懂你在做什么,但她那样温柔善良,也是个值得珍重的朋友。”
高歌明点头,道:“我明天就去。”
裘任全叹了口气,道:“高姑娘说了这么多,我却还没把我的事情讲明朗。”
高歌明望着他。
他低下头,想喝一口酒,最终却还是作罢了。他抬头,望着高歌明道:“师父说。。。。我的头发会变红。”
“什么?”高歌明有些不明所以,惊愕地抬起了头。
“我是说,我是,继你之后的。。。掌钥圣尊——我会是红发祭司。”
这一切又该从何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