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炼婴阵
高歌明明白许多道理,许多曾经在古森之境里父母亲没有交给她的道理。
比如人是很会撒谎的,哪怕穆怡琅满目柔情地笑着,她也会是你的杀母杀父的仇人;比如人心是可以自私到为一己私欲强加给别人痛苦的,如黑发贵族的阶级统治,如陈子皓的恶毒;再有就是在险恶之中,有些事不该凭着一时的血热去闯,否则天知道你会有多惨。
可是明白不等于去做,她依旧凭着她的冲动去做着那些招来灾祸的事。
比如反抗穆怡琅,比如那一天在陈子皓已经出逃后还去陈府练武场,孤身去闯“炼婴阵”。
炼婴阵是东郡的一种残忍邪术。以孕妇肚中胎儿作为炼品,炼得月份越足越好。一阵十六胎,胎胎婴儿都在阵法施力下被夺魂去志,成为一出生就无心无脑的走尸,名为“婴役”。婴役嗜血为生,成长速度极快,并且任主人差使。
知道和看到带来的冲击力是不一样的。
陈子皓被抓住后,高歌明凭借他的耳朵蒙混过陈府灵器的搜检,很快便取到了天狗丹的阳丹。可当她回关押陈子皓的地方时,却发现此人逃跑了。
高歌明虽知道此人多半已经逃回陈府,只是被自己如此羞辱折磨,不好意思声张。但陈府内苑这段时间一定会加紧对自己的防范,自己绝对不宜再去那里。
但她终究满心疑惑,又担心无发会有奸细会兵,于自己去淤城不利,于是便在裘任全待在兰台的那几日又犯险去了陈府的练武场。
她看到的是十六个银发妇女被困在地面上的残忍一幕,她亲眼看见了炼婴阵。
那几个银发妇女,像畜生一样被钉在阵法六角,她们浑身肮脏不堪,皮肤上都是青紫色的伤痕。几个灵师卫看守着她们,像喂猪一般灌给她们一桶桶糊状的食物,然后便当她们不存在一般地在一旁打牌取笑。
高歌明藏匿在练武场边的矮樟树上,黄橙橙的灯火中,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妇人们脸上的痛楚与屈辱。
竟是这样的。她明白了,所谓禁术,不过是要做得隐蔽些罢了。只要权势够大,把人当猪狗般对待又如何?可她们不是猪狗啊,她们本应是和家人共同畅想着孩子模样的母亲啊。。。
她们的腹部高高隆起,肚皮呈现出粗而紫的静脉,那筋脉轻轻地跳动着,诡异而可怖。孕妇们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连呼号都不能够,因为她们被拔去了舌头。
“唉,你说——这婴役和寻常胎儿有何不同啊?”一个灵师卫放下手中的牌,突然抬头向同伴发问。
“能有什么不同,就丑点嘛。”另一个灵师卫笑了笑,回答道。
“真的?”
“那我还能骗你,不信你剖开看看。”说着众人大笑起来。
那个开始发问的灵师卫吐吐舌头,耸耸肩道:“可别坑我了,我要是坏了这阵,老爷还不得要了我的脑袋?我也就只能这样取取乐咯。”说着,走到其中一个孕妇跟前,作势要踢她的肚子。
眼见如此,高歌明再也藏不住了。
她一挥手,用灵气震得那灵师卫后退几步,跌落在地。那灵师卫经她一击,正自狐疑,怒道:“哪个王八羔子戏弄老子?”却见同伴皆是鸦雀无声,眼前一个女子冷冷地持剑望着他。
彼时高歌明在盛怒之下,褪去了墨果的黑色,一头暗红的头发蓬松地半披散着,张扬而飘逸,一望便知其身份。再加上她用强盛的灵力使幽冥剑蓝光明亮闪烁,显得极为骇人。
那跌坐的灵师卫颤着手想发烟花弹,高歌明上前,一剑削了他拿着烟花弹的手。断手处,鲜血四溅,烟花弹也飞到一半就重重坠地。众灵师卫听见同伴的惨叫,都毛骨悚然,作鸟兽散。
高歌明快步向前,走到阵边,试图用幽冥剑展开绑缚着孕妇们的锁链。一下、两下。。。链断开,闪着如岩浆般的红光,可断开不到一瞬,那链又似有生命般地自动合上了。
怎么回事?她再一遍遍地砍,那铁链只是一遍遍地合上,一切都是徒劳。
地上的孕妇们神色木然,如垂死之人,高歌明一遍遍奋力挥剑,砍得泪眼模糊。
不成吗?那就快,再快!高歌明恨自己,谁她也救不了。那阵法,那阵法先生曾是交过的!在圣山的时候,她是多么无知,多么骄傲啊。那时先生说起炼婴阵,她一听说是无人会使的禁术就不屑于细听了。尹枫讽刺她偷懒时她高歌明是那样张狂地说,说自己不学无用之事,只要学最强的心法武艺。对,她从小就只想着杀敌立威,成全自己的虚荣心!
多可笑,那时不明白艰险悲哀却又总是那样自以为是,于是今日便注定要受着这一切,看着那些母亲们被钉死在地上,当做牲口一样地被蓄养、宰杀!
她砍着,毫无意义,忘了时间与危险。
灵师卫军队赶来了,众侍卫冲锋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她也浑然不觉。
她眼前只有妇人们——枯白的皮肤、干裂的嘴唇、几许哀恸几许木然的眼。。。那个妇人,她的嘴下长了一颗痣,她记得那叫富贵痣。可这悲惨的银发妇人,可曾见过一眼富贵颜色?银发的百姓,连安宁都难守。
高歌明移不动步子,背后有刀刃的风声,她也只是机械地闪身、提剑、格挡。她用着那些杀敌立威的招式,她上演过千百次的本事足以让她在大多数情况下掌握他人的生死。但她没有快感,她只是深切地觉得可悲。
不论是任人鱼肉的银发孕妇,还是助纣为虐的灵师卫,甚至是无力救赎、只能麻木杀戮的自己,都是天地间最可悲丑陋的东西。
幽冥剑的蓝光炫然环绕着高歌明,那不是什么值得敬佩的利器,只是将高歌明与外界隔离的屏障。
用杀戮抹去痛苦,能得到的也只有麻木。太无力了。
浑浑噩噩的屠戮之中,身旁再无一人敢近。蓝光停下时,高歌明和对面的敌人一样呆立着,眼神空洞。
一道金光射来,金光的源头处,有一张恶毒的刻薄的脸。是陈子皓,他果然已经逃回了陈府,旧伤未愈,头上双耳处还裹着布巾呢,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先置他人于死地了。
“杀啊,放箭啊!愣着干嘛!”陈子皓一脚踹向身旁的灵师卫,大叫道。
那傲慢可憎的嘴脸瞬间瓦解了高歌明的麻木,她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一种冰冷的恨意,清醒了不少。
“唴”,她喜欢听见的,幽冥剑阻隔其他兵器时响声。四面的箭矢飞来,她一面格挡着,一面往阵法中退去。
这些箭矢没什么,只要运灵气到掌,用风式绕出弧形格挡反击,便可弹开所有箭矢,突出重围。
高歌明立即提气挥掌,却发现自己的灵力在体内滞住了。怎么可能?自从那年伤愈3后,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啊。
她紧张地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阵法中心,一定是这炼婴阵的问题。她又想挪步出去,但脚却似被胶住一般地动不了。
一股强烈的怨气升腾起来,环绕四周,于高歌明身旁游走。那团黑气挡住了箭矢,却也困住了她。
“这剑魔又在使什么妖法?”一个灵师卫忍不住犯嘀咕。
不是妖法,而是阵法失常了。这炼婴阵上不知已经殒命了多少妇人婴孩,亡灵无数,陈家的人也不愿意为这些贱民的魂魄念诵往生咒平息怨气,怨气积攒起来,又经高歌明前面的一番砍动,终于被激发了出来。
高歌明只觉此时有千万怨魂在耳边同时哭号哀叫,声音像尖锐的爪子般划刻着、撕裂着她的灵魂。她竭力默诵心法自定,却也只能勉强做到不被侵扰心智。这样下去绝对不是办法,敌人还在外头虎视眈眈呢。
“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她暗暗对自己道,“借力打力,驾驭万物。”
高歌明下定决心,伸手向身旁的黑气抓去,在手上燃起蓝色的灵火。黑雾状的怨气顿时吞噬了蓝光,接着迅速涌入她体内。
千万种怨毒与愤恨萦绕在她心头,她强运心法,企图与之共鸣。
悲、愤、惊、妒,化作了强盛的戾气,高歌明接受着冤魂们喃喃的无休无止的痛斥与怨怼。她的额上冒出冷汗,因为她正搏尽全力地引怨气到正途。
终于,一点一点,怨气被她引到了右掌,高歌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朝地面一击——顿时,飞沙走石、黄沙漫天。阵法中心余留一个巨坑,怨气冲出高歌明体内,尖叫着四散而去。
高歌明惊险万分地用遁地术逃走,只是自那时起便于体内残留有怨气。于是她使用过怨力的手掌总是时不时地范痛,并且离陈府越近,就越是严重。
从芦苇荡回到密室,听完高歌明描述,裘任全久久无言。安慰?还是责怪她的鲁莽?所有的话好像都是不合时宜的。
“那天所以没有及时赶去兰台接应你,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裘先生,你知不知道炼婴阵的破法?”高歌明问道。
“你。。。”裘任全叹口气,道“难不成你还想着去救人吗?”
“是。”高歌明点点头,道,“我见到她们了,再丢弃她们在那样的地方,就像把自己的灵魂也丢了一半在那里,不可能再心安理得。”
裘任全听了这句话,心中更是如遭雷击一样,难受起来。他思索一会,道:“高剑尊这样厉害的人,才有资格寻到自己的每一屡魂魄,完完整整地活着吧。”
高歌明歪着头看他一眼,道:“人本无贵贱,谁都有完完整整活着的权利。”
裘任全低头,深深地看着高歌明,点点头道:“若。。。若我也有一缕魂魄丢在了陈府,高剑尊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也有资格去找呢?”
高歌明点点头,坚定地道:“当然有,而且我们会帮你。”
“当真吗?”
“当真,就如你一直帮我们找天狗丹一样。”高歌明笑道。
裘任全点点头,垂眼道:“高剑尊,炼婴阵之所以被禁,不仅仅是因为它残忍,还因为这是一个死阵,不取出婴役是没有办法让锁链放开孕妇的。”
“所以毫无办法吗?”高歌明低了低头,道。
“不,取出婴孩。剖腹取婴,只要在铁索放开孕妇后即使为她们疗伤即可。”
“好呀,我的灵力应该是可以暂时帮她们止血疗伤的。”高歌明兴奋地轻轻拍了拍手,道。
“只是,陈府那般严防死守,高剑尊你——你怎么能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高歌明一笑,道,“反正我死不了。”
裘任全叹了口气,接着神情严肃起来,向高歌明作了一揖,道:“高剑尊适才说每个人都有资格完完整整地活着,那如果裘某想要回去拾起自己丢失的一片魂魄,高剑尊会不会同意呢?”
高歌明愣了愣,随即笑道:“我说过,我们会帮你。”
“多谢。”裘任全起身,道,“裘某要救一人,在陈府。高剑尊还愿意帮我吗?”
“你要救的,想必是极要紧的朋友吧,不说别人,我高歌明一定鼎力相助。”
“不是,不是。我从小便少有朋友。”
高歌明握了握拳头。
“说来惭愧,我要救的人,我连她的姓名都不清楚,我只知道她身在陈府。”裘任全垂眼道。
高歌明“哦?”了一声,随即笑道:“我知道了,是她吗?那位从西郡来的文奴姑娘?”
“你记得真清楚。”裘任全叹道。
“没错,不知怎么的,我总是一想到她就不安。我也曾宽慰自己说,人家已经是陈府的人了,用不着我来管,况且像我这般无用的人,又能管什么?可今日我听见你,高剑尊,的话,我才明白,丢弃一个和我一样微贱的受逼迫的人在困境里,就像是丢弃了自己的灵魂。我的不安,不会因为自我宽慰而减弱分毫。因为我已经见到她了。”
高歌明点点头道:“如此,裘兄倒不必蛮闯。那位姑娘想必也不是陈府的要紧人物,他们不会看守她吧?”
“是。”裘任全点点头道。
“那么明日你同司徒隐一道去吧。”高歌明蹙眉道,“明日灵帝派来的刺史到陈府做客,陈府会大宴四方。你和司徒隐一道进去,趁机带出那姑娘,至于她的家人,叫司徒文妹妹在西郡先行安置好便是。”
“是。多谢了。”裘任全又一揖,迟疑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高歌明一笑,道:“我会趁陈府大宴时,灵师卫空缺,去练武场的炼婴阵一搏,救出孕妇到春萝、秋萝那里,就到渡口与你会合。”
裘任全只好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们明晚要搭乘的渡船,不是无发会的,是一条黑船,船老板可不知道我们的身份。”高歌明笑着说,“所以如果寅时等不到我,就赶紧上船走人吧。”
裘任全愣住,看着高歌明的笑容,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个男宠吗,怎么还敢叫你们帮他救女人?”司徒隐喷出一口茶,问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高歌明横了他一眼,道。
“不是吗?有说他是我姐姐的男宠的,也有说是我姐姐送你的,难道不是吗?”
“混账东西。”高歌明忍不住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我关你关得这么死,你哪里听来这些瞎话。”
“哎呦!”司徒隐摸了摸头道,“仆人颇多嘛,看你们都对这文弱书生礼敬有加的,难免悉悉索索传出闲话来。”
“我对旁人不礼貌嘛?”高歌明摇头道。
“对我反正就。。。”
“闭嘴吧。”高歌明笑道,“你要是帮裘兄做好了这件事,我就不关你了,怎么样?”
“真的?”
“真的。”
“帮不帮?”
“帮啊!你不吃醋就好。”
“我吃个屁醋。”高歌明翻了个白眼,挥手道,“那我走了,但愿你这回能办件好事,也叫你老子、你姐姐开心点。”
“是是是。”司徒隐目送着高歌明离开,道。
待高歌明走远,司徒隐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好事我还办得少么,陈子皓回府的苦头不就够你吃了。嗯。。。女人,那个女文奴,听起来挺碍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