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郁结

　　在香味里晕倒之前，裘任全突然想到什么。这间木屋是裘任全造出的幻境，如今来者伤害了幻境的主人，必遭幻屋的报复，陷入幻觉。看高歌明的神色，好像来者不是仇敌，若是伤到熟人倒不好了。但是这些警告，随着裘任全的熟睡，无从发出。

　　高歌明看到裘任全晕过去，有些紧张，对来者道：“不要伤他。”

　　来人是个女子，冷冷道：“便是伤了又如何？”她神色倨傲，黑发华服，正是已为南郡郡守的尹枫。

　　高歌明几步走到裘任全身前，低头探他鼻息。见裘任全神色安稳，气息细长，高歌明方才安心。只是皱眉看着尹枫，没有说话。

　　“干嘛这样看着我，心疼你的小情人，还是这头猪？”尹枫冷笑一声，指了指陈子皓。

　　高歌明叹口气，道：“至少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尹枫眉心紧锁，道：“你就这点本事？陈子皓也不敢杀，灵师卫也不敢杀，见到我还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从前那份嚣张呢？”

　　高歌明站起来，突然道：“对不住。“

　　尹枫皱眉，道：“知道对不住尹枫，你还心安理得地找了小情人，学得这样畏畏缩缩？“

　　高歌明默然，最终却还是忍不住道：“他不是什么情人。而且这和尹师弟……没有干系。“

　　“没有干系？“尹枫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他怎么说都是为了你死的。“

　　高歌明苦笑一下，道：“不错。你若要杀我，我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是要等我办完一件很重要的事。“

　　尹枫见她虽衣袖沾血，颜色疲惫，却神色泰然，眼睛还时不时看向裘任全，没有一点窘迫哀切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无名火起，道：“用得着我杀你？穆怡琅弄不死你？”

　　高歌明脸色一变，右手不自主地去摸天狗丹。

　　“找到天狗丹可不是万事大吉了。”尹枫摇头，道，“放心，我不会叫穆怡琅来捉你。”

　　高歌明低头，思忖道：尹枫这次来，和多年前大不一样了。她虽仍对我曾经的莽撞恼怒，却不像是怨恨到与我为敌的程度。而且她这样肆无忌惮地杀了陈子皓，倒像是下定决心要和东郡和那些害她们一家甚苦的势力撕破脸了。

　　尹枫见高歌明不语，冷笑道：“吓得说不出话了？还是在想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高歌明摇摇头，茫然道：“我在想你变了许多。”

　　“我知道我变老了。”尹枫蹙眉，直直地盯着她。

　　“不。”高歌明喃喃道，“你怎么就这样杀了陈子皓？你从前好像还和他有过婚约……“

　　尹枫一听到后一句话，心中更是急躁恼怒。她身为南郡的贵女，的确在家族的安排中和东郡独子陈子皓有过婚约。只是之后陈子皓间接害死了尹勉，又兼之其人傲慢无能，尹家再怎么需要陈家的助力，也不可能与之结为婚姻。

　　尹枫最恨陈子皓，此时高歌明无故提及这一段令人恶心的往事，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又恶毒至极。她右手不由自主地按向腰间佩剑，直欲逼着高歌明闭嘴。

　　可她只看到高歌明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音。

　　怎么回事？尹枫感到一阵眩晕，浑身发软，四周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即便是你告诉他们陈子皓是我杀的，也终会被发现那箭痕……“高歌明话未说完，就见到尹枫双腿一软，晕倒在地。

　　高歌明愣住，不至于吧？尹枫难道还会被自己的香料迷晕，自己又怎么会没事？

　　十五年前，颍都圣山，尹枫亲眼看到高歌明来。

　　那个小女孩比她小一两岁的样子，肤色很白，骨骼强壮，她脸上脏兮兮的满是泪痕，趴在穆怡琅的怀里睡着了。

　　穆怡琅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别说抱了，她何时牵过一牵旁的徒弟的手？别的孩子惊奇地窃窃私语，讨论那个女孩的来历，讨论为什么师尊会亲自把她抱到床上，那样关切。尹枫尹勉都没有议论，尹勉腼腆不愿开口，尹枫则是清清楚楚知道原因的——那孩子，高歌明，有一头暗红的头发。

　　尹枫第一面见到高歌明就讨厌，不仅仅是意识到这个人太特殊，还有就是看不起喜欢哭的人。

　　有什么好哭的？跌打痛了？咬咬牙涂药就是了。离开家了？谁能一辈子绕于父母膝下？害怕圣山教习困难？那就更是可耻的懦夫。

　　尹枫小小年纪便背负起家族的兴衰之望，她学着事事做到完满，学着保守弟弟银发的秘密，学着应付一切人际。她可没空哭。

　　她下定决心，以后尽量不理这个爱哭鬼。

　　但有些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高歌明虽然爱哭，却不是什么没用的懦夫。她悟性非常高，尹枫只有比从前更努力才能不让高歌明反超。她不得不重视这个人，这让她更恼火，高歌明从来不在乎尹枫努力得来的胜利，对尹枫一点敌意也没有，总是笑嘻嘻的。穆怡琅呢，虽然对尹枫投以欣赏的微笑，但她眼里的关切却总是永远属于高歌明的。

　　高歌明看到尹枫整日只知道用功，手就发痒，总去干扰她。她不为所动，高歌明就去逗尹勉，尹勉本来年幼，总是被她欺负得又哭又笑，一来二去，却又很喜欢和这个比自己大的姐姐玩耍。

　　尹枫对许多事情都是厌弃冷漠的，但唯独对家人不。因为尹勉，她不得不和这个看不顺眼的小流氓交朋友。

　　寒来暑往，虽然小流氓还是那么叫人难受，虽然小流氓总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出格举动。尹枫也总是习惯了。她知道了高歌明再也见不到父母，知道了高歌明每天看着森林是为了什么。

　　本来这样也很好，她做她的红发祭司，尹枫回南郡，之后成婚从政，替尹勉打点好一切，日子在尹枫的努力下安安稳稳。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高歌明发疯、毁容、灵力尽失。这本来是很久很久之前尹枫小时候看到嚣张高歌明时曾一时冲动许下的恶毒愿望，可真的成真，她却一点也不高兴。她想高歌明永远不会知道，即使没有尹勉，她也会跟着失控的高歌明。

　　尹勉出事的那一天，她忍不住对高歌明发泄多年的不满，那是她第一次失控到连尹勉都不管了。可她终究还是要去找他们，安慰尹勉，好好让小流氓回来，有什么过不去的？

　　然后她看到被毒打的高歌明，看到弟弟银发尽显的尸体。

　　她恨恶所有害死尹勉的人，可是却没有办法把怨毒蔓延到高歌明身上。她不是应该恨她，该落井下石才对？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个人，从此对她再不开口。

　　她后来和父母带着尹勉回了南郡，没有和陈家轰轰烈烈的决裂，没有得到穆怡琅的一句解释，日子只是在她沉默着的谋划里，愈发稳定地驶向前方。

　　她听说高歌明出逃了，听说她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然后她要利用她，她这样站在她面前。

　　“你醒了？“她的头发染黑了，她比小时候苍白瘦弱，只是还是高歌明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