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昀试图将丹药往纪宁嘴里送，却没能成功。

　　并非她想耍脾气，而是喉咙间的血腥气腾腾翻涌，她根本咽不下东西。

　　看着洛昀原本清明的紫眸越变越深沉，纪宁将头扭了扭，半个身子都枕进了他怀里。

　　从未吃过“糖”的孩子对这人世间留给她的最后一点甜，分外留恋。

　　尽管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纪宁依旧抬着沉重的眼皮瞅着他，看到他冷白又流畅的下颚，线条分明。

　　“洛昀，你与我说说话吧……讲故事也行。”

　　感觉到纪宁的声音越来越软，也越来越轻，忍着颈间的痒意，洛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他沙哑道：“好，你想听什么。”

　　纪宁从小到大就没听过几个故事，最多是爹爹跟她讲述过的、曾经碰到的奇珍异兽。

　　比如魔蛟的故事。

　　她从不知道睡前故事是什么。

　　直到婉儿告诉她，爹爹和娘亲会在她入睡前讲故事哄她睡觉。

　　被哄着睡觉么？纪宁从来没有体会过。

　　在孤冷的夜里，小纪宁也曾将自己缩进角落，裹成一团。

　　她抱着被子，举头望明月，鼻尖感受月光最温柔而原始的亲吻。

　　唯有那样她才能感受到久违的安宁。

　　纪瑶总是很害怕一个人睡觉，会爬到她床上来找她。

　　她生涩地哄纪瑶，因为纪瑶的需要，她居然学会了哄人。

　　可自她有记忆起却没有人哄过她。

　　在纪瑶的眼里，她无所畏惧。

　　其实她也会害怕漆黑的夜，只是她知道自己是姐姐，理应保护妹妹。

　　何况母亲也从不允许她表现出害怕的情绪。

　　爹爹死后，除却洛昀，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给她讲过故事。

　　洛昀，大概是一个意外。

　　纪宁没有回应他，她太累了，意识也越来越混沌。

　　洛昀微微低下了头，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在缓缓变得愈加轻盈。

　　尽管他握着她的手腕，却总觉得她脱了力气。

　　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是怎么样在他怀里一点一点流逝掉的。

　　他想抓都抓不住。

　　上一次这么无力，还是阿公去世的时候。

　　他连老人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看到了摆在殡仪馆里冷冰冰的骨灰盒。

　　没有一点温度。

　　有人说：“洛昀，你不明白吗，你阿公已经去世了。”

　　沉默。

　　他终于开口：“从前有一个人，他从小就不受他父亲待见，却被安排了人生。尽管他按照铺好的路走，他父亲大概永远都不会对他满意。稍微松懈，就会换来责骂和殴打。”

　　“但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支持他走下去的动力，可人老了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老人家死后，他也终于开始离经叛道了，开始，按照他想要的方式活着。”

　　“后……后……后来呢……”

　　纪宁抬着沉甸甸的眼皮，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大约是感受到了他惶恐难安的情绪，尽管纪宁呼吸很不顺畅，还是吃力地给他一点回应。

　　洛昀艰难地咽了咽，声色更加沙哑：“后来，他碰到了一个女孩，热情又主动。那个姑娘好像试图闯进他的生活，给他单调乏味的生活添一点乐趣。”

　　“但他骨子里其实厌世又颓废，从未喜欢过世人，信奉二十多年的教条也告诉他理应对陌生人心存防备，自然也该将那姑娘拒之门外。”

　　“可他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碰到了全新的她，原来姑娘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只是不敢承认他早就喜欢上了那抹向他义无反顾奔来的光。

　　他只是不知道一切还来不来得及。

　　他慌张地握紧了她的手，难以面对她的生命就在他掌下消失殆尽。

　　“纪宁……”

　　倘若这是一场关于心灵的角逐，他早就在一场甚嚣尘上的自欺欺人中输得一败涂地。

　　暗沉的云将最后一点月色隐了去，黑漆漆的一片。

　　纪宁的手软绵无力地垂了下去，没了呼吸。

　　洛昀的故事还没讲完，却只能僵住在原地。

　　这个场景，他曾在电视、电影中看到过，有人痛彻心扉，因为知道是演戏，他满脸讥讽。

　　他曾在医院里惨白的墙壁前看到过，有人失声痛哭，因为知道与他无关，作为旁观者的他也冷眼相看。

　　从未想过类似的场景会发生到他自己身上。

　　洛昀一只眼捂住了眼睛，尽管怀里人已经逐渐开始变冷，他的眼睛和呼吸却滚滚发烫。

　　紧绷到快到崩塌的情绪仿佛下一秒就会狂风暴雨。

　　浓稠如墨的夜，天空无星，四面始终风平浪静。

　　当越君临和越君泽赶了好几天的路，终于抵达粼齐之城时，只能嗅到迎面海风隐隐吹来的血腥气。

　　“哥，你不是说感觉到魔蛟苏醒了么？在哪呢？”

　　“别急，先看看。”

　　然而，他们并没有寻到魔蛟的踪影，万物归于宁静。

　　可刹那间，天幕乍分，银河倏卷。

　　耀眼夺目的神光自天边倾泻而下，裹着催生万物的力量，柔和又圣洁地流淌在不远处的沙滩上。

　　光亮微微拂过洛昀的眼皮，刺激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被一股无由来的力量吸走时，洛昀有一瞬间的慌乱，却压根无法阻拦。

　　错过了，便连这最后一点念都不留给他么?

　　纪宁的身体被那光亮吸到空中，轻柔的恍若一片白羽。

　　看着光芒越来越胜，洛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跌入谷底的心有了些许安定。

　　可头疼却来得猝不及防，洛昀才刚站起身又不得不跌落下去。

　　他手捂着脑袋，感受到汹涌暴戾的魔息在他脑子内疯狂地叫嚣，似要撕裂他的识海。

　　越君临和越君泽看清的就是这一幕。

　　奄奄一息的女修被渡劫后的神光照拂后，皮骨迅速重塑，衣物也光洁如初；

　　黑袍魔修却坐在光照之下的结界内，闭眼调息，他全身气息紊乱，神情痛苦不堪。

　　圣光普照后，纪宁的皮肤甚至比之前更加透亮无暇。

　　她瓷白的肌肤琉璃剔透，双颊白里透着初生似的粉，宛如新月生晕、火树堆雪，五官精致得摄人心魂。

　　她睁眼，深邃的双眸犹如明泉般澄澈。

　　越君临定神一瞧，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熟人。

　　他怔了怔：“纪宁……”

　　越君泽张大了嘴，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纪宁居然已经到化神期了！莫非是她打败了魔蛟，然后还晋升了？！”

　　听起来很离谱，可若是发生在纪宁身上，倒好像也正常。

　　毕竟她在仙门的名声那样璀璨。

　　越君泽皱起了眉，沉不住气抱怨道：“完了，那这下仙门大会的榜首又毫无悬念了。”

　　看到身旁的越君临走神，他有些不满：“哥，你在看什么啊？”

　　越君临的想法他的弟弟从来琢磨不透。

　　他是在想，出于礼节，他是不是该上前祝贺她。

　　可惜他犹豫的时候，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更准确来说是纪宁主动的。

　　她落地，蹲了下去，轻轻地抚摸上魔修高挺而完美的鼻骨，慢慢往下。

　　洛昀仍然在闭着眼睛，却觉得鼻尖被羽毛似的触感抚摸着，似蜻蜓点水的亲吻一般，痒痒的。

　　他一睁眼，她的手就缩了回去。

　　瓷白的美人面颊清冷却眉眼温和地看着他，迅速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

　　她站起了身，他嘴衔着丹药，一股脑吞了下去。

　　洛昀迅速站起来，二话不说直接把她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似要刻入骨血。

　　好久不见，差点就成了跨越身死的永不相见。

　　“纪小仙女。”

　　“嗯，我在。”

　　“纪宁。”

　　“对，是我。”

　　别害怕，我没死。

　　纪宁笑了，那纯粹而烂漫的笑晃得越君临眼花。

　　任由他抱着，纪宁的手环过他的腰，搭上他的背，试图给他一点回应。

　　洛昀调整了片刻，恢复了平日的玩世不恭。

　　他语气欣然：“害，上天还真是不公啊，有的人人生就跟开挂一样不是么？进入化神期的感觉如何，是不是感觉快无所不能了？”

　　纪宁松开了他，没怎么说话，但她的眼中褪去往日带有棱角的冰霜，看上去可亲多了。

　　“洛昀，你左手不疼吗？”

　　“嗯？”

　　洛昀没反应过来，他的左手腕还留有打斗时留下的血窟窿。

　　虽然血止住了，也不太疼，但还是看着骇人得紧。

　　洛昀正想说自己已经服了丹药，没什么大碍，却见纪宁垂下了头。

　　她凝白如玉的手捞起他的手，指尖微凉，轻轻落于他手腕上曾被穿成血窟窿的地方。

　　清爽的触感，夹带着令人舒缓灵力拂过，他的伤口在缓缓消散。

　　“纪小仙女，你何时变得这么大发慈悲了，嗯？”

　　纪宁懒得理会他的戏谑：“现在不会疼了。”

　　纪宁的注意力专注在他的手上，一时间没留意到某人炽热无比的视线落在了她银翼似的长睫上。

　　视线扫过她吹弹可破的面颊，她粉嫩的鼻尖，饱满秀丽的唇，洛昀小幅度扯了扯喉结。

　　他的小仙女好像变得更漂亮了。

　　她在看他的手，神情宁静而乖巧；可他在看她，眼神灼热而滚烫。

　　于是，越君泽和越君临两人越发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二人本在想，既然来了吧，是不是该上前打声招呼。

　　然而眼下的场景却让他们两个单身汉显得异常风中凌乱。

　　看不下去了………

　　是不是他们就不该误打误撞来这一趟，他们进退两难，好生尴尬啊。

　　“喀喀……”

　　越君临清了清嗓以引起那两人注意，果然两道视线同时转了过来。

　　“流光宗少宗主？你们怎么在这？”

　　越君临只瞥了洛昀一眼，面向纪宁回应：“魔蛟苏醒，四面都受到了波及。我们循着方向追了过来，没想到你们二人也在。”

　　“原来如此。”

　　之前没留意，但既然洛昀开口了，越家次少宗主才正式打量起他。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纪宁，你为何会和魔修混在一起啊！我就说这四周怎么魔气翻涌，难不成就是他干的？”

　　显然，越君临并没有和弟弟说洛昀的事。

　　越君泽抱着双臂分析，俨然自己就是专家。

　　“我观你这魔修气息紊乱，意识时好时坏，明显就是半路堕的魔！可若是这样……你莫不是洛家那个废物！哦，叫洛……洛什么来着。”

　　越君泽骤然掀开了眼，指着洛昀，越发口无遮拦：“可是你不是被仙门下了诛杀令吗！洛家一直在找你都找不到，难不成，你这废物一直和纪宁待在一起啊？

　　“你………你……你是魔修，听说还为祸仙门，居心不良！”

　　废物，听说，居心不良。

　　简直呵呵。

　　洛昀嗤笑了一声。

　　他声色润泽，不失嘲讽和气势：“哦，要是你知道我刚和纪宁一起除了魔蛟，做了损害魔门的事，是不是很失望？”

　　他口中的废物与魔蛟大战三百回合还没死呢，气不气。

　　洛昀十分讥讽地想着，就在他准备再开口时，纪宁抢先一步挡在他前面。

　　“他现在是清山宗的人。”

　　越君泽吃惊道：“真的躲到清山宗去了！你可知道如今整个仙门都在抓他啊，洛家下的诛杀令悬赏也是很丰厚的！你们就不怕西域门找清山宗算账吗。”

　　西域门为何对洛昀赶尽杀绝，其实他自己是真不明白。

　　但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很令洛昀恼火。

　　“这是我清山宗的事，就不劳烦越家次少宗主费心了，我已打算渡化他。”

　　纪宁的声线格外清冷。

　　越君泽又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渡化？！不是……”

　　结果被纪宁一记眼刀怼了回去。

　　“难道你有意见么，次少宗主。”

　　好霸道的小仙女，洛昀看着她这个模样，没忍住弯了弯唇。

　　越君泽哪敢有意见。

　　纪宁和洛昀，无论是哪个他都打不过。

　　更别提他哥此刻还一言不发，沉闷得令他害怕。

　　长袍广袖之下，越君临握紧的拳没能松开，面上却不显。

　　他故意岔开话题道：“魔蛟一事，四方震动。我们循着气味过来，没想到竟然碰到你二人。”

　　“先前，万药谷余谷主将夏门雪紫花盛开的消息传遍仙门，各大门派蠢蠢欲动，纷纷派出修士前往极寒之地。

　　“家主派我二人也去试一试，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一种历练。”

　　“可听你们传回宗门的消息，蒲城竟然满城被屠。我和阿泽这一路走来，越靠近北冥越也越发觉气氛诡异。”

　　越君临望了望远方，疑惑道：“而且这粼齐上空似乎有一道结界，只进不出……”

　　洛昀与纪宁对视了一眼，最后言简意赅地将他们所了解到有关粼齐之城的事一一道出。

　　越君临和越君泽听了后，脸色由惶恐逐渐转为了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