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时期,黄帝渡赤水,登昆仑,不幸失玄珠,命“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的离珠尽快寻回。
黄帝事急,率众先行。离珠下赤水,掘昆仑,无意惹山神。
陆吾见此人有上神命格,天生一副神力,却在此侵扰他领地,震怒。
他欲现身一口咬掉此人头颅,却见离珠在无名碑上刻了苍劲的“离珠故友”四个大字。
笔锋锐利,走势萧萧。彼时仓颉造字不久,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可谓常见。
他刻了字还没完,低头拜了三拜,少年人上一秒的狂傲不羁为这坟下人谦逊了三分。
“我为吾帝寻珠,无意掘及此坟,冒昧,冒昧。而今替汝添上四字,以免日后他人践踏。”
陆吾转念,形未现,声传昆仑:“是这个?”
接着一颗黄棕透亮的珠子就跟甩杂物一般扔到了离珠面前。
他一向聪慧,自然猜到了何方神圣,“多谢山神,来日定当报答!”
转身正要离去,陆吾又道:“那便约定一个‘来日’。”
离珠没想到桌面上的客套话这肃穆的神竟然当了真。
“山神待如何?”
陆吾:“待你成神,为吾临帖。”
离珠一时好笑,又有些受宠若惊,俯身道:“我一介凡胎,就算得了天大的幸,也拉不下脸让山神苦等啊。”
他再也没听到那低沉深厚的诵吟了。
直到十二年后。
他果真如陆吾所言,位列仙班。
即便他从未应诺,也确实没有忘记那庄严的山神。
父母所教,受他人恩惠,必应回报。
于是他运用不熟练的法力,刚飞升就摇摇晃晃赶去了昆仑山脉。
跌跌撞撞几下,撞上了一颗参天大树,贴着树身狼狈不堪地滑到地上。
屁股在摔成两半之前,被莫名伸出来的树枝结成网状接了个满怀。
“离珠。”
尘封多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勾起了他那日寻珠的回忆。
少年人褪去了桀骜的洪亮,声音变得有些磁性沉闷,话语的锋利也被十二年的风吹雨打磨得圆润了:“山神大人,别来无恙?”
陆吾不善言辞,也不爱俗套,把他抬进了一个树洞,洞里琳琅满目挂着各式笔杆,砚台、石墨、竹简数不胜数,鳞次栉比得陈列着。
“写诗、临摹,都可。”说完,树枝还贴心得指了指一旁堆积如小山的已编辑成册的竹简。
离珠仔细瞧了,这里除了地面有划痕,每一样儿都是崭新的,灰尘不多,但空中总弥漫着灰尘气,像是一直有在打扫。
难不成是专门为他……
他极其喜爱这里的每一件文房墨宝,借着写诗临帖,在那儿蹭了足足半月。
半月以来都不曾见过山神真颜。
直到那天他被玉帝封了神位,要回天宫任职。
临走浅浅表达了自己想一睹尊颜的愿望,不过并不抱太大希冀。他只希望山神不要因此责罚他的逾矩。
谁知陆吾当真现了身。
活脱脱一仪表堂堂的公子哥儿嘛!
亏他还觉得是一位不惑之年、一板一眼的伯伯。
“有空可来。”
这四个字之后,离珠本以为与此神再无瓜葛。
毕竟山神驻守人神边界,他一个天宫当差的,不出意外应当难遇。
可后来又过了五十年,他作为凡人历劫,因为皇帝悬赏,他不知死活爬上了昆仑要采雪莲。
从悬崖落下去时,他以为就此结束平凡的一生了。
倘若真的至此终年,这碗孟婆汤就白喝了,神格不见得有一星半点的提升。
谁曾想,陆吾不惜顶着天罚的危险救了他。
岩石松动,他一介凡人眼睁睁看着硕大的石头跟活了似的在他背后缓冲了力接住了他。
历劫成功后,离珠一把丢掉了准备拿去送给山神的金银珠宝,想来,他应当不会喜欢这些。于是让人制了几件合适的衣裳作为谢礼。
这一次见面,两人下了五天围棋。
君子交,淡如水。
百年后他因插手人间事,修为折损,还被贬到昆仑山脉边角做苦工。
那时遇见了陆吾,他并未嘲笑他,而是给离珠看了一幅画。
“妙手丹青。”
这四个字,让当日的昆仑山枝繁叶茂、百花绽开。
陆吾画的是离珠。
正对着“离珠故友”——当年的无名碑俯身歉意。
陆吾拿给他看画的时候,他还抱着个大石头,脚上带着拷锁要去补山坑。
没有人督促他们,拷锁上的重量就是他们的犯罪程度。搬运石头多少,拷锁重量减轻多少,因此越到后面越是松快。
离珠身上足足压了三千斤。
要从山中搬去山尾。
一旦拷锁感受到一次法力,就会增重百斤。
昆仑山里,神明禁行。
没有谁能在这种时候帮得了这些囚犯——除了山神本人。
但他不能封住法力,山中一旦失去法力的控制一秒,变故可就是上千。
昆仑山脉连通人神两界,是不容闪失的一道关卡。
虽然不能帮忙舞弊,但好歹远在异乡,有好友相随,相伴解闷儿,无案牍之劳形,倒也算苦中作乐。
初来乍到,异枕冷塌,偶尔梦魇,身边总会有一双手拉回他。
没过多久,塌上铺满了绵羊毛,枕边点了安神香。有山神关照果然不一样。
离珠承认自己有故意的成分,三个月的期限,愣是拖到了三月底才堪堪回天宫。
临别互赠言,分别再启封。
离珠: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陆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离珠差点没从云上跌下去。
“陆兄看似铁甲冷面,没想到还有如此细腻缠眷的一面,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忽然喉咙有些干,笑不出来了。
他的“患难”,哪次少了陆吾的“与共”。
一回山中助,一次救命恩,一场不离陪。
唉……陆吾要真是个仙子,他早娶回家做老婆咯。
不过想想山神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害,也不是……不可以。
知道自己想法有些大胆,连忙收了收。
这种话倘若在陆兄跟前说了,就没有第二个刎颈之交了。
前提是陆吾没给他这封信的情况下:我似胥山长在眼,君如石佛本无心。
这这这……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天下第一批写顺溜字儿的人,怀疑自己脑子里的汗牛充栋,学富五车却一时看不清这白纸黑字。
抠了三本书才把这句话确认下来。
百味杂陈的离珠正左右为难时,瞥见了“石佛本无心”五个大字。
他三下五除二整理了仪容仪表就冲进了昆仑把陆吾提了出来。
“你还真觉得自己是落花,我是溪流昂?要不要再在我身上明晃晃刻仨字儿啊?”
陆吾闷闷道:“刻什么……”
离珠深吸一口气,翻个白眼,“负心汉咯。”
陆吾:“噢。”
离珠气。
气他没有吐露就在他脸上贴了个“无情”;气在他神神叨叨以为对方会觉得他是神经病时,对方早就看上他了;气……还气什么呢?忘了……
陆吾看他一时没出声,一向自恃神傲的山神道了平生最少说的话:“叨扰了。”
离珠瞪大了眼,捂住他的嘴。喝道:“叨扰什么!既然知道叨扰了,不等主人说明白就自个儿离开了,这礼貌吗?!”
陆吾静默着一双眼盯着他。
离珠:“我……我……”接下来的话,他本来是准备给未来夫人说的,如今面对着一张男人脸,他还真给咽住了。
于是他又深吸一口气,把脑子里的词句全扔掉,换了张嘴上阵:“谢谢你,在患难时一直陪在我身边。”
陆吾神色黯淡下去。
离珠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不对,立马道:“我……不,不,不舍与你天涯一角……”
陆吾眨巴了下深邃的墨色眼睛。
“今后也想像我从前落魄时、初来时一样,想让你为我日日研墨,我也想为你日日临帖作画,想每日初晨都能与你对弈,想半梦半醒时分,你总是能拉……拉住我的手……”
他话音落,两人静默了许久。
待他疑惑地对上那双眼,手上就多了另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他捂住陆吾嘴的手突然抽回来——他他他……居然舔他掌心!
离珠吞了吞口水,也不管是不是进了虎口,先紧紧回握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