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想起归墟间似乎永恒不灭的星芒，不知为何，唇畔便渐次浮起了涩然冷笑……
汀露……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她了。
她和汀露都是天地灵气化形，虽有姐妹之名却并无姐妹之实，汀露生来柔弱，修不得术法，她却天生一副好根骨，小小年纪便被择了去当将士培养，与留在仙界守着清冷书楼的汀露百年间也只有几面之见，其实并没有多少深情厚谊，后来将离愤然叛出仙界做了杀手，四处奔波间更是少见汀露，余下的更只有自己还有个姐姐这个单薄印象，末了，竟还是她的死讯才催得将离推了任务来看她一眼。
而那一眼，也就真是最后一眼了。
或许真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吧，将离也是，汀露去后，她才补救般开始疯狂为汀露复仇，为此甚至明知不敌也咬了牙去刺杀少辛，仿佛如此跟他同归于尽就能弥补自己对汀露几千年的忽略了。
虽然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为汀露复仇……
现在说起来，一切都淡得恍然隔世之梦了，但认真回想起来，却还是能想起当时魔障般的痴执。
她记得，最后她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去的归墟，想着干脆在此了这一生也不错……这一生过得有什么好呢，从小到大都是仙界的棋子，好容易离了棋盘却又陷入日复一日的孤寂，惦记了一个姐姐，魂飞魄散了，喜欢了一个仙人，无疾而终了，而她甚至还要靠着那个无疾而终的人对魂飞魄散的姐姐的喜欢维持自己的活着，这一生想来，真是了无意趣了……
其实细细想一想，她这一生又何曾真正活过呢？年少时搁浅战场不知潇洒为何物，长成后一心扑在任务也没多少时间逍遥，后来遇到霖均，更是从此束手束脚成了习惯……她本来才是最向往自由向往不羁的人，可最后，一路规规矩矩的姐姐爱了个惊世骇俗的人，得了个轰轰烈烈的收场，一心向往着乘奔御风的自己反而放弃了逍遥天下，得了个自封千年的下场……
好在老天总算待她不薄，虽收了她的一切，却好歹留了她一条性命，那时候，一心觉得自己将死的将离看着眼前亘古黑暗间一道星辰之河，几乎是被震撼了的——所有神仙妖魔，无论出身，无论前尘，殊途同归地飘扬至此，一视同仁地化为一泓雪色崩解风化，最后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融入那坠满了星辰的河流……她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汀露也好，霖均也好，万事万物，走至终局，也不过这么一遭……
那么如此执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的将离已经清楚了归墟的真面目，自然不会再因为一时失神被归墟摄住而维持当初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因此回想起最灰暗的那段日子然后恨屋及乌地对眼前的琼涟充满了厌憎——她敢提这要求，摆明就是不打算给展言活路了，就算展言天赋异禀能在归墟内维持不死，那聚集了天下死亡而形成的星河也足够冲击得心性不稳的展言彻底自暴自弃了……
好在展言还维持了起码的理智，他虽然不知道归墟的隐秘，但是好歹知道归墟死地的身份，当下眸光一敛，还是冷静选择了拒绝：“目前你给我的，可不足以让我如此冒险。”
看得他眉目凝滞，琼涟却仍是苦笑，一点水意顾自悠远，却始终不肯再奢给展言分毫：“你会答应的。”
言下之意十分明确，现在无能为力的是他展言，该焦急的，从来就只有他。恼怒于她肆意猜度自己心思，也惶恐于她看透了自己忧虑，展言那一瞬动摇刹那爆成厉色灼灼，一咬牙就将金戈冷意放出了形：“那又如何？”
“是不如何。”琼涟还是低眉，神色却已经成了诡异的半明半昧，半幅显露在外的是犹带忧然的凄切，半幅掩在阴影下的却已经是无懈可击的冷淡，对比之下更显得她诡异非凡，连着片刻前还柔柔弱弱的语气也已笃定得再无分毫动摇，“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要不要，看你。”
展言便只是咬牙，前日起那个假陆嘉弥便不再出现，不知是放弃了继续说服自己还是开始酝酿下一步计划，只留了自己一幅空壳，这才逼得自己不得不找到这里。
来之前他甚至还在想，无论是什么代价什么要求，只要能有希望，他就可以一试。
可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可能会是这样一个人以这样一种方式给出……
指尖乍然攥出血色一痕，润在苍白肌肤间颇有些触目惊心，展言却好似无知无觉，只凭了一股最后的勇气撑着不至于颤抖的话语:“你凭什么能给我选择？”
眼看着展言指尖攥出血色，面色也渐渐开始摇摇欲坠，琼涟才总算抬了眉，完全暴露在外的眉目睨着讽然厉色，许久许久，才施舍般加了幽幽一句：“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后悔。”
“后悔？”展言竟也是笑了，血色里挣扎出的薄凉弧度，总算也带了他不熟悉的讽然妖冶:“有什么好后悔的？”
此言一出，倒是一直作为主导者的琼琏有了动摇，将展言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眉目流转间很是带了几分讶异，才幽幽弯了眉:“我以为你至少还要考虑。”
“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够给我想要的，便足够了。”几分犹疑还在眼底飘摇，开口的话语却已足够坚决，难怪琼琏只多听这一句便了然点了头，心安理得地恢复了最初的清淡。
水镜之内的气氛，就这么有意无意地凝滞了下来，同一时间，水镜之外的将离也不出所料地带上了沉然叹息——早在展言病急乱投医地找到琼琏投影，将离便清楚后续剧情不会太好，现在这结果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饶是如此，将离还是被展言放给琼琏投影的那个笑戳中了——分明坚忍的底子，却又带着恍然如梦的忧然，剥皮拆骨般咬牙的决绝，却又连皮带肉地蕴着挣扎……
恍惚亘古的寂然之间，那个一向冷定的男生端着遇见陆嘉弥这一堆人以来就很少离开眉头的苦笑，所谓的八风不动十方清净最后都成了沧然流水，末了，居然还是满心甜蜜地回带出分明惆怅又分明满足的叹息。
竟是一瞬间，让她想起曾有幸一见而后毕生难以忘记的霖均愁容——入风月苑后便再未变过的淡漠容色俨然南柯梦醒，汀露离开时都不曾有过的波澜被挣出冰雪封疆，那咬在唇齿之间的四个字，也是分明在转折之间萦满寒意，到最后还是在波澜落处回归了惊心柔软。
他说，不要后悔……
那是，在霖均追着逃跑的她到归墟之门却因为误了时辰无法进入之时，隔着一重归墟，他对她传来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时候的将离，也是被他震惊了的——她所知道的霖均，一向都是清净冷定的，行止之间因了骨子里的笃定也少有失措的状况，所以，她曾以为，有能力引得他霖均变色的，除了天崩地裂应该也就只有汀露出事。
可是，她却万万没料到，汀露之死都未曾享受到的惊慌失措，仅仅因为她的不顾一切逃离，就毫无保留全部交代给了她。
她恐怕此生都不会忘记，她以为的那个无心无情之人，也会在行为之间失策到无法判断归墟开启时间，也会在言语之间惶惑到露出从未有过的执迷之色……
那简直像是乾坤六合也比不得的彻骨情深，对着的，却是她。
所以，才会迫得她下出最后一丝决心，将自己逼成万劫不复地进入人间……
因为无论是她还是霖均，都需要一个最终的答案。
其实将离真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而且尤其讨厌放弃之后的念念不忘，所以在人间千年试出结局之后，她便放得毅然决然，甚至甘心用自封千年杜绝霖均一切挽回的可能——她知道她永远拒绝不了霖均，霖均也永远会留好自己这个位置飘忽不定的影子，所以她干脆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开始探看这些入了元时空的孩子们，她便越来越多地想起从前，汀露，霖均，甚至少辛……次数频繁得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自己老了或者快死了，所以才在这里对着前半生伤春悲秋。
不过……好在，她终于不必继续猜下去了。
假琼琏已经提到归墟，少辛便必然已经清楚其中隐秘，如此煞费苦心设计他们的梦中境遇也不过是为了绊住自己专心处理星辰巨柱中的月老——而她现在要做的，也只剩下了去星辰巨柱一探。
若月老还在星辰巨柱，就证明一切就还有转机，现在的少辛依然没有十足把握解决月老而只能暂时封住他，如此便能为自己留下助力的缺口，好集他二人之力拿下少辛——而若月老已经不在星辰巨柱，就证明结局已经回天无术了……运气好了，就是少辛已经强到能处理了月老诱自己前来，运气不好，可能真会应验她最可怕的那个猜测……
到那个时候，一切都真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