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琼涟心头巨震,哪还顾得上敛住气息,杀气怨气均汹涌向了展言几人,虽不知道她又抽了什么风,但毕竟不能看她破坏,“陆嘉弥”只得再度出手,指尖几转挣出绳索,悄无声息挽出一道绿光,指尖一挽便化作飞鸟咆哮一声扑向了琼涟。
毕竟是千年的狐狸,虽会因为意料外的故人失态,却不可能真六神无主,被这么一提醒便很快收敛了心神,干净利落退出了这暗流涌动的寝室。
可是,到底还是没办法彻底波澜不惊……
怎么……会是他呢……
琼涟身形不觉一滞,唇边渐渐蜿蜒出一线绯色蜿蜒。
他……
崩溃般痛色,丝丝絮絮,搅紧了她的呼吸,她却不肯放松,唯独一线空隙,也不曾用以喘息,而只拼了命启唇,呢喃出那个谙熟于心的名字。
宋恕……
她初见他,是百年前一个夏天,花开得极好的日子。
作为一个妖怪,最大的人生准则其实就是低调,那种戏本子里动不动出来嚣张,骗个夫君哄个姑娘的妖怪,要么得实力极为强大不惧后续追杀,要么就初出茅庐不解自身高下,这才能献身成为聊斋男女主角。
作为恰恰跨在这两类之间的寻常狐妖,琼涟在人间的姿态也素来是跨在二者之间的,既不太过招摇,也不太过委屈。
她虽素是矜傲,却也因浮沉人间深有城府,自然不愿因为此种小事招惹麻烦,于是每每隐了身份化为寻常凡人凑在人间过了一世又一世,既少了麻烦,又多了乐子,倒也颇是逍遥。
尤其在她入了主人门下后,有了魔族四座之一的身份,更需要谨小慎微,何况还顶着夙修元蘅二人的屡屡嫌弃,她便更愿意借着为主人做事隐于人间过活。左右主人需要入世之人为他打探如今世情,她便也乐得自在。
这般又逍遥了数百年,便到了抗战年代,层出不穷的战争之下,隐于世界各地阴影的妖魔鬼怪也都等到了春天,趁了如此时机凑到了面子上百鬼夜行。中国的妖魔鬼怪们,内部打归打,闹归闹,对上外来入侵者,还是一视同仁的,于是难得那将近百年都齐了心,各自对付趁机入侵的外国妖魔,也是光里影里都忙碌非凡。
这般打下来,那些洋妖怪们占不了好,慢慢也退了开去,面子上属于人类的战争,也开始渐入佳境,国产妖怪们,便也渐渐恢复了惫懒态度。
其中,便有琼涟。
此时,已是1910年左右,夙修元蘅修为虽极高,却都是长年累月闭关而来,论起人情世故,连区区琼涟也抵不过。他们素矜身份看不起琼涟,如今却在此输给她一大截,如何能忍,索性主人未醒,也索性要为主人留个清净,他们干脆去做了特工,算是修炼入世之法,也锻炼自身城府。
夙修元蘅如何琼涟自然懒得管,没了那两个煞星她简直除了心腹大患,旋即玩心大起,便幻做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走街串巷,一面继续帮主人探查,一面吸引不轨之徒,趁机取了这些人的精气修炼。反正战乱年代,修仙门派也没法将手伸得太长,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自然不吝享受了——吃了那些人渣,都还算为民除害呢。
总而言之,琼涟就这么做了个小姑娘看似飘摇实则逍遥地留在了上海,直到,她遇到了那个人。
那日风疏天朗,微雨方过,是个极好的日子,琼涟便化回卖花姑娘模样,寻常布衫补丁摞补丁却干净整洁,简简单单两条辫子软软垂在胸前,清秀容貌未语先笑,不自觉令人生出七分喜爱来。
琼涟知道,这般模样天真纯然又带几分怯怯,又因了她妖物身份天然带了几分媚色,最能引得暗地里的邪恶滋长,那样,她便又能饱餐一顿了。
循了这点心思,她叫卖杏花的声音越发清甜,盖了青布的篮子拉了一半,露出数枝凝粉娇艳,绯露于上面滚动,轻轻沾湿她的手指,衬得那春葱指尖都仿佛带上了杏花软媚……
她等的人,果然出现了。
宋恕就在那时出现,温润的旧式青衫,虽是带了几分破旧,落在他身上却奇异更显温润,青瓷般柔和眉眼,仿佛天生含了温和笑意,教她不自觉想起诗经中淇奥君子。他走向她,天生带了温软笑意的眉颦得极深,问她杏花多少钱。
琼涟眨了眨眼,突兀有点懵。
她特意走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地方,给你把一切外部条件都铺设好了,你就和我说这个?
不过看了看他文质彬彬模样,手上还握了几本书,琼涟一时又释然了,是了,一般这种书生类型,都不能那么急切,总要先羞涩羞涩酝酿酝酿才好。
所以,她了然地点了点头,非常配合地端出柔软清甜的笑意,温温柔柔说了一句:“一枝一个铜板。”
那人也果然上道,果然就陪着她将聊斋故事的前提条件演了个完整,包括温柔买花,关心她为什么一个人在卖花,关切她家中还有什么人如何如何……这般一轮套路下来,已经过渡到了他送她回去,琼涟颇是欢喜自己宝刀未老,迎着那人温柔眼神羞怯怯低了头,却是开始盘算今天怎么吃了他,看他模样挺好,对自己也好歹温柔小意了许久,要不要留他个全尸,不把精气吸干净了?反正……反正……活在这种时候,她也不可能缺了吃的……
那般细细絮絮的思量里,琼涟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让他死得好看一些,算计着算计着,看他温柔催促自己回去,一如既往的温柔眉目,她却突觉意兴阑珊,不觉有些失望。
作为妖怪,见多识广都算是说得委屈了,琼涟作为修行千年的妖怪,见过的人,识过的事又岂止语言能赘述,这般天长日久下来,便渐渐生了倦怠。
这种温柔的人她见了太多,如今再见,不仅毫无感动,却只觉厌恶。
那种温柔,只会令她觉得更冷。
像是寒冬里流浪的人,单薄的衣衫穿久了,渐渐也能习惯着不冻死,可若是某一日突然得了温暖,便定要沉溺下去,可等到这点炭火烧干净,他还是要受着冷。
而这一回,习惯了温暖的人便只能冻死。
所以……琼涟讨厌这种人。
无论这温柔的壳子能披多久,最大也不过百年吧,哪能比得过琼涟的千万年,如果只是假装温柔想从她身上得到点什么倒还好,可若不是……她只会更厌他。
她想,那就打赌吧。
赌这个人,是冬日里赠予炭火的人,还是夺走流浪者行李的人。
再然后,琼涟只觉漠然许久的心头猝然一道涩软。
他迎了她入门,却规规矩矩立在门外三尺,笑意温软地对她说方才看到几个混混盯着她,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对她说以后小心,少去那些偏僻地方卖花……他说了很多很多,她却都听得恍惚,唯独一句,她却听得清晰。
他说,这杏花很好。
明明赞的是杏花,她却觉出了奇异的甜蜜。
明明讨厌这种饮鸩止渴的温柔,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陷落。
如今想来,这初见仍是美好。
却也,美到透支她之后所有的幸运。
琼涟茫茫然停在了风中,眼前百年前的杏花同如今艳烈的桃花屡屡交错,间或那人百年前温柔轻笑的眉眼和如今少年凛冽锋利的眼波……纷繁碎片仍是顾自流转,薄薄笑影飘渺拂过她冶艳眉目,深浓涩意便渐次蔓开,将她眉目也染上明灭莫测的烟水,而后,一寸一寸,凝成冰。
她早知道的……早该知道……
一语成谶……她烧干净了那一炉炭火,暖和了不过几年,却要陷身随后永远的冷。
她还是个妖……生命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妖……
她没办法被立刻冻死,却只能永远挣扎在这寂寥的冰雪城池,永远地流浪下去。
当年下那道禁制,一半确实为了救他,一半也含了私心,为的就是无论他如何转世,自己均能通过禁制找到他重续鸳梦。
可是自百年前那人逝去,禁制便再无动静,她于人间辗转多年,也始终不曾寻得消息。她这才急切起来,不惜与虎谋皮与主上合作,以帮主人搜寻那位行迹为由得了勾玉得了自由穿梭六界的机会……所以,她计较不得夙修元蘅的屡屡讽斥,计较不得主上得知后的震怒和责罚,计较不得几百年漫长的无望……
如今,如今!那人却出现了!
她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的禁制从来没有反应,甚至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还是不是当年的他……
二这些,现在她都不想知道了。
她冷了一百年,不想冷下去了。
哪怕这一次,又会是一炉很快烧尽的炭火,她也愿意把自己填进去,并着那灼灼火焰,再烧出自骨血中来的热。
转世又如何,忘记又如何,只要她在,他便永远,也逃不开了……
就像,百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