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飘?在吗?”
几道呼唤均不得回应,洛衡颦了眉转向阿飘所在的镜子,不及行至,又是几道叹息。
之前一时好奇跟着展言去看了陆嘉弥,本以为最多是猝睡症严重了,没想到,其间内情会如此吓人——她被鬼上身了。
关于鬼物,他了解虽然不多,却好歹有过接触,所以,才想着回来找阿飘求助——好歹也是一条人命,无能为力时他自然可以无视,有能力时却不帮忙,就未免过分了。
……如果能够借着帮陆嘉弥一事让他们知道阿飘的不一样,那么之后求他们帮忙阿飘也会方便些吧……而且展言还很有可能知晓阿飘真正身份,能帮她找回自己,甚至从此摆脱这无望轮回……
循了如此的心思,洛衡叹了气伸手抚上镜面,眉目沉然间又不觉带上隐隐柔软之意——若非害怕寂寞,她也不会明明讨厌自己却始终不曾真对自己如何,后来更是后来开始真拿他当一个朋友般惶然他的离开。
她曾说过,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对他们这等非人存在来说,温暖,既是美好,也是可怖。
如若习惯了那点温度,一旦那人抽身离开,他们便只能重回冰冷。得而复失,还不若从未得到。
“可这样……是不是太寂寞了……”洛衡仍是颦眉,指尖温柔般落在镜面,话音放得微是叹息,却仿佛又带了淡淡温软,“你不怕吗?”
随了他声音落下,阿飘亦是一颤,被那一痕温暖熨得心头涩软,甚至不觉渐生了忧然——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到过这样温柔的话语了……
那样的温柔……竟也是让人觉出痛意的……分明温柔,却催得人不得不怅然……分明忧然,却又熨得出人心间涩软……
洛衡觉出阿飘心思流转,却不知道转去了何方,心间忧色更沉,指尖却更是温柔,隔了一面镜子温柔抚在阿飘的发顶。
许是当真太久不曾被倾听,也许是敛了太久的悲欢实在难得一诉,阿飘似乎也陷入了梦呓,秀致少女的身形渐次浮出,却失却素来欢喜活力,只茫茫然抱了膝,眉目间一脉霜雪清寒,落笔皆是涩然。
被时光遗忘在这里,一个人过了一百年,每天都期待着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便能回到过去的美好,可是醒来,却还是永远的一个人……
所以,她宁愿真的只是一场梦,生存与毁灭,都只是别人的梦。只要活在梦里,就谁也不能来打扰,谁也不会来,这个梦就永远不会醒,不会消失了。
那纠结太久的悲哀……无人听到的寂寞……无人明晰的恐惧……一切的一切……都沉重到教人不得承受……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洛衡犹疑的指尖静静落在了阿飘的手上,虚无的交叠,却仿佛当真交换了令人心安的温度。
“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你是真实存在的……不会消失,不会灭亡……你的存在,由我来见证。”
阿飘定定看着洛衡,从蕴了温柔的眉,到敛了决然的目……一寸一寸看过去,仿佛能借了这一痕眸光,错出皮囊之下当真的心思……也许是温柔,也许是温暖……一如从前最初见到自己的人们,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暖……会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的无比的安心。
可是……却也不过是一瞬……
这么多年来,她遇到过那么多人……可所有人都是一样……无论自己对他多么好,只要身份揭穿,所有的好都被一笔抹杀……她始终是鬼,是可怕的,该被一笔抹杀,该令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存在……
纵然最初都有温柔,纵然最初都有过永不离开的承诺,最终,却仍是她一个……不过须臾,那些人便会褪去温柔,换上恐惧,厌恶,悔恨……一如既往……而又周而复始……
洛衡自然不知这倏忽间阿飘已转过这么多心思,更是不知阿飘如今仍然存着那般忧然惶然的心思,他如今仍是努力算计着如何向阿飘开口帮忙救人:“如果……如果我有法子找到你的过去呢……你能帮我救一个人吗?”
阿飘定定看了他犹疑着开口,眉目放得纯然一片温软,唇畔一折血色却随了牙关紧咬越带越深,越带越冷。
救了那人,就不会被恐惧,被厌恶,被丢弃吗……
可若是她救不了呢?
就还只是可怖可憎的鬼女吧……什么温柔,什么美好,便都不会有了……
呵……是啊,鬼女。
可笑这如花容颜不过一张枯朽皮相,皮下白骨之上都已然芳草萋萋。那些所谓的隔世经年的春心,还经不得阳光晒一晒便寸寸湮灭。
早该落幕了……这一场几个月的闹剧……与其,美好过后再显露丑陋的真相,然后为了逝去而悲哀。不如……把所有的美好,一开始就没有……
全都毁灭了吧……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望了……
不必喜,也不必悲……多好……
“阿飘?阿飘?”
镜中阿飘本是眉心微颦,眸色随了他一道温柔呼唤又猝然悠远下来,幽静笑意分明带了清愁水意,却于抬眉之际咬做了决然凛冽。
是啊,她果然还是愿意相信,这个人会是唯独的例外……能够无论如何,也撑得住对她的温柔……
可越是相信……便越不能沉溺……无论是她,还是他……
他或许仍是看不清楚,她却已是了然,莫说如今洛衡对她不过三分喜欢,隔了世经了年便能轻轻易褪回无波无澜,纵然他当真能够情根深种……又能如何呢……
难道他还能放弃一切,同自己区区鬼物纠缠吗……难道他有勇气抛下纷扰红尘陪自己枯朽在这寂寥世外吗?
纵然他能,她又如何舍得令他如此……
还不如……就这样吧……
应了她一道叹息,阿飘定定看向洛衡仍是无知无觉的容色,心头不觉一颤,旋即又做了涩然,分明伸手想要抚上洛衡侧脸,将触未触,却又狠狠压了回来,将指尖连着重重颤抖困回掌心。
镜外洛衡仍在絮絮道着他的心思,说着日后她也会有很多朋友,顺着她会有再也不寂寞的生活,那般细细絮絮的关切,温软的痛意……阿飘定定听着,指尖几度颤不成形,眸中却拼力压去痛意灼灼,只在勉强冰封的一方水色下猝然挣扎过一线叹息。
指尖到底再起,带的却不是温柔抚触,而是渐次凛冽的风声,随了风卷渐烈,阿飘一寸一寸加深笑意,唇间冷意亦是渐次锉磨出刀锋冷冽来:“可我不愿。”
那一痕温软笑意,终究耗尽了温情脉脉,无可奈何寸寸冷去,再度浮起的,不过冰雪一川厉色,应了吐息步步溅血,字字剜心。
“我不想和你纠缠下去了,还要可笑地跑去救你的朋友。”
本顾自说得欢喜的洛衡为阿飘猝然冷淡的话语惊到,一时间竟是不敢确认自己所闻,面色寸寸游移,却只拼力撑回温柔笑意:“怎么了?你不是很快就能找到过去了吗?”怕她仍是不信,匆匆又补了几句,“就只是帮帮她……他们真的有人知道你的哥哥……也许能够帮你找到你的过去,说不定还能……”
“呵!”阿飘只是冷笑打断,语意分明灼烈如火,眉目却是矛盾地晕起了水色,而后浮起了然锋利,一寸寸,湮没所有尚且活着的灵动,枯朽回本该的颓然,“我是鬼。”
“我是鬼!”
阿飘眸中痛色惊鸿而逝,指尖分明悸颤,却咬了牙带出阴风烈烈,索性幻出白骨之形,枯骨鬼爪直直探向洛衡脖颈,这般异变来得太猝不及防,洛衡不及反应已被拖入白骨诡境,一时怔忪,竟是不觉带出三分惶然,甚至对了迫近的骨爪也无法涟一个眼波。
没有错过洛衡一瞬神色,阿飘眸中痛意翻起波澜壮阔,又随了阴风流转寸寸黯淡下来,唇畔一痕笑意连冰雪也是凋零成灰:“你也害怕了……你也怕了……”
如此便是最好……怕也好……不怕也好……最好结束在开始之前……
不必期待,才不会有失望……
隐约水色还流转眸中,阿飘眉间却渐次燃起幽咽烈焰,一寸一寸灼灼行遍,阿飘几乎是咬牙撑出七分恨意,毫不犹豫震开守在镜边不去的少年,水蓝裙袂一瞬扶摇做莲花一绽,随后,失却心力地凋零在镜面渐次平息的波澜间。
“阿飘!”
耳畔该是他终于发出的凄厉呼声,她分明听清,却仍顾自低眉,仍是默默敛了最后一痕身形。
如此……最好……
洛衡的双臂仍空空挽做挽留姿态,指尖却已逝尽了阿飘姿影,唯独方才一瞬风声流转的冰冷温度,心口隐约有什么渐次枝繁叶茂,一寸一寸长进血肉,从指尖到血脉,婉转开灼灼一路业火,分明痛楚,他却只得一道涩然苦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他们……浮生两世……尽是梦幻泡影……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