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将离，自然也是听懂了。
“所以我才会说，他选你选得很好。”她倒并未不满，只幽幽重复了一遍起始一句，便恢复了淡淡，唇畔一弯笑意连冰雪都是破碎，“我们都站得太高了。”
陆嘉弥或许不知将离这段感叹来自哪里，却也不妨碍她很快举一反三出将离也是对人和神之别有过思考，左右将离已看出了她的立场与思想，她便再不退让，只咬牙一瞬便奋力撑回了平静：“在风月苑的时候，我曾问过月老三个问题，能否无悔，能否无怨，能否无嗔。”
明明已知此时陆嘉弥的立场，也猜到她能说的必然不会是她爱听的，然而将离只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接了上去：“他答了什么？”
“三道问题。”陆嘉弥面色很淡，眼底一潭深墨却此消彼长地越发浓烈，“他每一个都答了是。”
“他……”将离声音不自觉一颤，恍惚竟令人错觉有什么稍纵即逝……分明怀恋，分明执着，却到底只能流逝，只能消散的一瞬神色。
可惜这一次，陆嘉弥并不打算放过她。
“我知道前辈肯定清楚我的心思，所以也不会掩饰什么，我就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希望你们早点花好月圆，然后尽快把我摘出来让我自由自由——不过除了这一点，我也确实觉得你们需要再有一个机会，就算神能过活得很长，这么长的岁月一直浪费在彼此猜忌怨愤上总也不好吧。不论是偷是抢是骗，不论谁进一步谁退三分，只要捉着这个机会做个了结不就好了？何况退一步说，这一次是他自己承认了无力掌控少辛，按着这个趋势发展，谁敢保证他永垂不朽到你们纠结完这些细枝末节？”
这世上从没有人能无悔无怨无嗔，曾经的月老教了她，她能够决定的，永远只有她自己是否能无悔无怨无嗔；现在的她，便来教将离，她不能永远代替月老猜测他是否无悔无怨无嗔。
“所以……你愿意吗？”
……
她又能有什么不愿意呢？
“按理说，就算你等已成吾的徒孙，也绝无资格知晓此事的……”
她本就一直对他没有办法，不是吗？
“这本是六界无数惊才绝艳之辈以性命为代价守住的秘密，一旦现世，便少不得引得六界再生动荡。”
何况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也会死……
“可惜如今时势迫人，为免天下再生浩劫，无论吾再如何不愿，也不得不交托出这个攸关天下的秘密了。”
她明知道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却永远不能接受。
“这便是六界间唯一可以自由穿行各界的归墟通道。”
所以，她其实应该感谢，他还为她逼出了一个机会。
“双曜之日，五山聚顶，东极之海，归墟倒流……千年之间，唯有这一日，万灵都能够溯过倒流的归墟直接进入六界交汇的虚空之门，从而进入建木之上的风月苑……”
一个无论走向什么都至少容他们一个了结的机会。
“吾需要你们，在那一天，前往归墟，穿过通道，前往风月苑，然后，将这个消息，传给六界之主。”
定定看着脚下跪了一排的徒孙们，回想着片刻之前陆嘉弥字字惊心的逼问，饶是将离，也不自觉有了种今夕何夕的恍惚感——千年之前，她骗出通道所在逃入人间，自以为如此便能避过凡尘俗事，即使后来在他的承诺下被迫自封千年也甘之如饴，因为如此便能再不相见。
哪知道世事如此弄人，饶是她千般算计想逃脱尘寰，仍是迫着她不得不一步一步陷得更深——甚至于明知月老废心至此的最终目的便是要她同背此孽，却仍然可恨地甘之如饴。
同样一道归墟通道，同样是背负着整个六界存亡的关头，千年之前，她逼他放手自己，千年之后，他便逼她重回执迷……还真是十分公平。
可是好在，他们不会再有这样一次公平了——无论最终是他以死亡截断他们所有恩怨，还是她以原谅埋葬他们所有纠缠，都终于是尘埃落定了。
“陆嘉弥的魂魄如今就在少辛身边，吾需要配合她从内部击破，无法看着你们进入风月苑，便将我余下灵力化为法器分赠你们几人吧，免得你们好不容易到了归墟却没实力过去。”咬牙抑住心底滔天巨浪，将离深呼吸数次，确保自己面上已掩饰得滴水不漏，才勉强接起下一句嘱咐，“入了建木也莫再停留，除了宋洛一个鬼修一个半鬼一起走，其余人直接兵分向神仙妖鬼四界，具体路线吾会留在法器之内，你们只管抓紧时间便是。”
而作为余下数人间唯一的智慧担当，红翼在再见将离的第一眼就心知事情不好了，如今听了将离这俨然已是交代遗言的话，一口气便好险没提上来——余下灵力尽数化为法器？将离那么严谨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口误，能露出这个话头必然就是在与少辛那个照面里吃了大亏，以至于连挣脱这个小世界都做不到，而只能冒险分化灵力予他们，令加起来还不如夙修元蘅有用的他们直接进入六界最重要的归墟通道去求援……
毕竟一面是相处不久的师兄弟，一面是随他们奋战如今的生死之交，红翼能下意识思考到天下大势这种重点，洛衡宋绘纱第一反应却只是震惊为什么只是出了个溯梦之术，陆嘉弥就也成了魂魄，而且听将离口气，她要留在这里助陆嘉弥从内部突破——此情此景下能从内部突破的敌人还有谁，不就是阴魂不散又无法奈何的少辛吗？
虽然两边的思考大相径庭，但放在眼前的危局之下，却又正好互补成了一个基本清晰的结论——陆嘉弥已经落入少辛之手，且已成脆弱无比的魂魄，而他们的最强外挂，一个陷入危机不知所踪，一个则干脆惨淡到了贵如神仙也不得不以死相搏……
他们几人都能想到的问题，将离又怎会不知，只是如今的情势一触即发，纵有月老牵制，也很难再奈何卷土重来后气焰更盛的少辛，着实没时间再浪费在这几个徒孙的心理辅导上了，左右他们间已有一个聪明人，能在后续行程中自己对内解释，将离便也不再纠结，深吸一口气便索性直接以威慑来结束对话：
“如今，六界存亡皆系于你们几人身上，吾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跟你们继续纠缠，要的，只是你们一句做不做。”
“若你们敢给，便留下接吾这道法器，而后随吾力挽狂澜，救这六界水火之中。”
“若不敢，吾也不必再留你们了——天下将倾，哪儿都不是安定之所，师徒一场，吾便亲送你们入归墟逍遥自在吧。”
刻意咬重好几分的话语幽幽落地，分明是威胁，红翼几人却反而自在许多——到了现在，深知内情的他们早不会怕一个死字了，唯一担心的便是连死也换不回一个值字。这一次也是一样，只要确认将离的倾囊相授是卷土重来的前奏而不是有心无力的遗言，他们便也能重燃信心再战一场了。
所以，才一得了将离重回霸气的话语，他们便果断重新俯身下拜，一个个回应得反而更热切了：“定不辱使命！”“谨遵师祖之命！”“誓死完成师祖之托！”“誓死打倒少辛小人，还六界一个安稳和平！”
额……最后一句明显画风不符的话，来自在沐浴大白话太久一时翻不出能够排队形的文言文但又不得不赶紧给个回复以免师祖以为他们临阵怂了的宋洛一对……
好在将离并不是个拘如此小节的人，本来说这话就只是为了稳定人心免得他们千里迢迢惦记自己，如今非但得了如此明确的保证，还没有附赠对于她一言不合就灭口的怨念，她已经很满意了，区区一个态度的载体又算得了什么：“既是如此，便莫再拖延，速速来取了你们的法器，吾来帮你们完成收服魂契。”
而红翼几人也果然不再拖延，恭恭敬敬对着将离拜了最后一拜，便肃然过去接过将离早准备好的法器，准备奔赴终于轮到了他们的战场。
而将离亦在这从未领受过的待遇里涩然一弯唇，惨惨淡淡的弧度，似是痛意辗转侵袭，又似酸楚缠绵吞噬，最终，只凛冽做一川风雪，降做无可奈何一城霜色。
“如此，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