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二天，她给了将离。
她知道月老没有将帝诸钟的真相告诉将离，但将离早晚会知道的，所以她也没有提，而只是托付了将离另一件事。
“我的朋友们。除了去了六界的几个，求你找一找剩下的人。少辛没有带他们来，他们一定还在逆行六界元世界。”
陆嘉弥咬了牙定定看天际星河苍茫，到底未曾掩住一刹悲欣交集：
“找到以后，好好问问他们想做什么，想继续修仙的继续修，想回去做凡人的回去做……除了来救我，其他都可以。”
“那你呢？”将离并不清楚陆嘉弥目前的真实情况，却并不妨碍她立刻从陆嘉弥遗言般的托付里听出不对，然后当机立断担心起来，“你是不是已经出事了？”
“是。”陆嘉弥并没有隐瞒，但她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所以我不能给他们希望。”
“……你……”将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讷讷接了下去，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自己反而有了几分心虚，“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陆嘉弥被问得一时词穷，好半天竟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回复。
要她怎么说，说她能有今日说到底其实就是因为月老要救你？所以干脆从几千年前算计我到了现在？
可是，她又很清楚这与将离无关。
思来想去，竟然也只能回一句自己曾经最唾弃的“命该如此”。
“罢了，我原就不该问的。”将离其实也心知肚明，以少辛那么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可能在发现了她们后还轻轻放下，必然是早做好了万全的算计，只在临死前留她们一线仁慈。
能在以一人之力对抗偌大六界的情况下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将离已经想不到得偿所愿以外的任何理由。
他能得偿的愿又有多少呢？除却汀露，也就剩下悖逆六界了。
汀露如今不知所踪，便只能是六界悖逆了。
“你……可还有什么愿望，我一并帮你圆了。”心知陆嘉弥如此态度便是清楚再无回旋余地，也心知此时的背景已不允许她再耽于陆嘉弥个人的生死，将离也不再浪费时间，迅速地换了话题。
“愿望么？”陆嘉弥似乎是想笑，默了很久，却只是出了一道悠长叹息，“也没什么了。”
她并不算是一个悲观的人，可是一步步走到现在又哪里还能没心没肺地继续欢喜。
偏偏她又还差了口气，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竟然还黑化不起来。
说到底，作为一个随时要被牺牲的宿主，她做的可已经仁至义尽得很了。
现在她要英勇就义了，只在临死之前对他们吐个苦水，让他们自己去内部消化恩怨情仇，已经算是非常够意思了。
可是终究有些不忍。
说来也奇怪，明明她只是一个从头到尾围观的路人，勉强参与故事也是个只有用在去死的宿主，她却不知为何，到底还是希望将离求仁得仁。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汀露已经开始吞噬自己，或者自己已经同化了汀露。
又或者，她只是选择了将她的期待全部寄托给这一堆无情无义的神仙里唯一一个还好一点的将离。
她已无善终，她的故事自然也不可能再有善终。
所以她才希望有一个人替她看到希望——无论是希望的前提是偷是抢还是骗。
所以，罢了吧。
反正已经这样了，就干脆圣母到底吧。
她可以放过月老，放过少辛，以让他们放过将离。
“就这样吧。”
明知对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通过传音看到，陆嘉弥还是努力撑出了一个笑。
像是在说服将离，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就这样吧。”
默默将这句话咀嚼几遍，将离神色也惨淡起来。尽管如此，她也还是很快收了郁郁之色换回了惨然一个微笑。
她自然也听出了陆嘉弥的弦外之音。
未必需要知道月老真正的算计，她已经接受了陆嘉弥所有的托付。
“也好。”
……
第三天，陆嘉弥留给了朋友们。
或者说，留给了对朋友们的遗言。
她其实不愿意用这个词，但是思来想去又好像确实没有更好地表达，最终也只能在内容上积极一点来作为挽救。
说到这个，还要感谢将离，她留了自己一道存储声音的神器，存入其间的声音万年不损，连音色语气都存得生动无比。
其实将离本还留了能同时存储声音和图像的神器，可是陆嘉弥算着朋友们早今非昔比，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连魂体都时日无多了，那可就彻底骗不过去了。
反正只要看不到，就还有想象空间，就还有可能，就还是只有遗言吧。
第一个要留言的，自然是与她青梅半辈子的夏珊柠了。虽然她嘴巴毒态度差，时常怼得自己生不如死，却着实是这世上除了亲人外待她最好的人，陆嘉弥自然要先考虑她。
而且她脾气又那么差，若是让她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位，绝对会气到崩溃的。
……虽然好像在这种事上排第一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魂体自然已无眼泪，陆嘉弥还是悄然覆住了双眼，许久之后才慢慢放手。
“夏珊柠，你看到我的你这会儿，应该已经和叶希和好了吧。”
“我猜也是，你们俩本来就该是一对的，好好在一起就算了，别那么折腾了。”
“叶希那狗脾气确实不好，你慢慢掰就是了，别嫌麻烦。反正你自己脾气也没好到哪儿去，正好一对。”
“至于我嘛，你也别当我不在了，就当我这回进了个更长的梦。”
“梦嘛，总有醒的一天，醒了我就回来了，你别瞎急，也让叶希别瞎急。”
“行了我不多说了免得你又骂我话唠，点到为止啊。”
“记得，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先憋着，等我回来以后再解决。”
努力抑住最后一句的哽咽，陆嘉弥在原地深呼吸了很久，才总算平复了心情开始下一段。
第二个，便是同样重要但脾气起码比夏珊柠好点所以放缓一点也不担心他翻脸的叶希——虽然，陆嘉弥觉得听完内容他还是不可能不生气。
但是……但是……她毕竟努力了……
陆嘉弥怅然再叹一句，还是果断开了口。
“叶希啊，你要相信我是同样爱你的，只是你也知道夏珊柠的脾气，对吧，所以你也不许怪我把你排第二。”
“其实你俩的事我围观了这么久，自觉也有资格管了，所以我得好好骂你。”
“都到这时候了以后就少耍你那狐狸脾气了，气跑一回我们能劝回来，气跑两回我们可就不行了。”
“何况这次没我从中挑拨，你估计更困难，你明白不？”
“至于别的，似乎也没我好说的，你一直比我聪明，肯定知道的。”
“以后夏珊柠就直接归你了，你看好她就行了，我家那边，别解封了，就让他们忘了吧。”
“从来没有，总比有了又没了的好，他们不是还年轻嘛，重来一次更好，指不定这次生出来比我省心得多呢。”
“其实我本来想过让你们也忘了，不过算了，你们肯定撕了我，所以就让我只祸害你们吧。”
“你要是有怨言，几千年以后再来找我算账，来早了我也不认，知道吗。”
“行了，跟你，也就说到这样吧，再有什么前仇旧恨我也不管了，等我回来再说。”
夏珊柠，叶希，都说完了，余下的，也就是……
“展言……”
终究还是到了展言，陆嘉弥沉默很久，千言万语均又被湮回一道叹息。
“对不起……”
对于夏叶二人她还能插科打诨努力撑得若无其事，然而对上展言，她却不自觉地心虚到无法开口。
她敢许夏叶一个虚幻的未来，是因为她知道他们永远无法对自己生气，而且说到底他们才是对方最重要的人，哪怕没了自己，只要互相扶持，终究能度过这一段。
可是展言，她始终觉得亏欠。
她很清楚展言待她多好，那是她一辈子哪怕在幻想里也不曾想过的好。
从头到尾，她没有给他任何一个承诺，却牵绊得他为自己赔了那么多。
她给不了他完美的过去，甚至连一个来生的可能也给不了他。
可是她又舍不得劝他离开，舍不得劝他放弃。
真是自私啊……
又真是恶毒啊……
可是她真的劝不了自己，唯有这个，她劝不了自己。
她总是觉得，万一呢？
万一自己还有可能呢？
可是，万一没有万一呢？
所以她真的不愿劝他，又不能不劝他。
因而最终，她能给展言的仍只是一句：
“对不起……”
少辛的仁慈毕竟有限，勉强录完对柳千牵、宋洛一对的遗言，陆嘉弥的意识已经渐渐崩散，总算她还想着不能浪费少辛难得的用心，咬着牙又撑着出来几句对灵雎宫众“师傅”的道别，想一想除此之外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可以牵挂的了，才心满意足地迎上了帝诸钟最后一股吞噬之力。
至此，陆嘉弥，其人，其名，世间，再不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