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难为此刻的陆嘉弥还能如此苦中作乐——事实上,她根本就是被少辛一路从帝诸钟拎到这里来的,而在看清这里似曾相识的布置之后,她就很清楚自己下一步就得跟汀露一样魂飞魄散了。
是的,天知道少辛出于什么执念,明明应该是复活,却生生在帝诸钟内又建了一个与汀露死时一模一样的祭台,让早在梦境世界见识了这段历史的陆嘉弥恍惚少辛是想让汀露再死一次。
真是感谢你没有锱铢必较到顺便雇一群仙界群演来完美还原背景人物了……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少辛却不看她,只将沉然之色一遍遍溜过星河(幻术)流转(幻术)神殿(魔殿)苍茫,眸中难得扶摇出一片寂色,“失去的,总要回来的。”
“是你逼她走的。”陆嘉弥想起汀露踽踽独行的影子,身前茫茫,身后渺渺,咫尺天涯之间,自始至终唯她一人,便到底没有忍住讽然冷笑——她倒未必真对汀露有多么深的打抱不平,而只是想在还来得及怼他的时候抓紧时间多报复几句,“你明明有能力让她远离这一切,可你不敢。”
她知道,少辛听得懂她特意换上的不敢二字。
“有时候,我真的不得不佩服人。”少辛却不上钩,可能是因为多年夙愿即将达成,明明清楚陆嘉弥在戳他的痛点,却还是温温柔柔地顾自续了下去,“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活得太短吧,所以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敢做,比我们自由多了。”
“正是因为我们活得太短,所以我们看得清什么珍贵,而什么可以放弃。”陆嘉弥却突兀笑了出来,分明异体异魂,神色却与当年的汀露有了神奇的重合,半明半昧的眼底有隐约一痕波澜,看上去掩得仓促的痛意,细看来却又是很明显能将她与汀露区分开来的冷意。
“我倒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区区一个凡人教育我。”少辛也在笑,眼底却仍沉着骇人暗色,只可惜这不动声色的威胁对于此时此刻的陆嘉弥已经没多大作用了。
“你听过一句话吧,知道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话到这里,陆嘉弥那笑已经近乎挑衅了,“你猜你是不是就是其中之一?”
少辛却不答,只是若有所思一叹:“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最后关头这么嘴硬——你应该知道,她快回来了,我的心情很容易好。”
“是吗?”分明已是被说服的口气,却又带了仍凛冽不顺的讽然神色,乍一看,竟能令人一瞬恍惚这真是一体双魂,“看来我确实应该留一留你的好心情。”
少辛自然也注意到了她诡异的神色,不知为何,反而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不同于将离霖均,他可是真真正正从死人堆里挣出来的,从来生得艰险活得艰难,的他一直有着很好的直觉,而这也在漫长岁月里帮了他很多次,直到现在,他也依然相信着自己的直觉。
可惜这次,他没有继续相信。
也许是近在咫尺的成功削减了他的理智,也许只是悬殊的实力膨胀了他的自信,明明已有不祥预感,他仍自顾开启了复活之术:“很可惜,来不及了。”
几乎就是他尾音落地的一瞬,绵密痛意自应该已感受不到痛苦的四肢百骸蔓延而来,倏忽之间便吞噬了所有陆嘉弥对魂魄的控制——而她的魂魄竟然也和当年的汀露一样一步一步走上了那尊血色斑驳的祭台。
甚至于,就在她步步靠近的间隙,她的魂魄也开始从足尖一点一点融化开来,宛然仲夏之雪流转恣肆狂风,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冲到崩解无形。
不知为何,到了这一步,陆嘉弥的表情反而放松了——而且不仅是之前半是安慰半是挑衅的勉强从容,而真真正正成了千帆过尽的平静。
而也就是这一瞬,少辛突然开始后悔没有将对她的控制加大到声音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陆嘉弥便露出了与曾经的汀露一模一样的表情与话语——冰雪眉目绷着刀锋冷意,字字句句,都是喉中拼死逼出的苍茫。
“罪仙汀露,回来认罚。”
少辛自然听出今日这一句比当初换了个回字,可惜,却是听清了细节,他的神色就越沉。
“净池仙汀露,一念之差,造下无可挽回之业障。”
陆嘉弥仍低着眉,眼底却分明多出了千年之前的温柔水色。
“区区魂飞魄散难以赎我弥天大罪,唯愿以身祭六界镇柱。从此陷身无垠阿鼻,以我血肉魂魄,永护仙界无忧。”
少辛指尖一紧,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冲上去打断了——他自然很清楚陆嘉弥只是一个承载了汀露魂魄的容器,可是越是清楚这一点,他便越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而祭台之上的陆嘉弥还在说,不知道算不算命运,此刻的她竟也只余腰以上半截身形,半幅衣衫肆无忌惮随风飘摇,恍惚看去,竟真让少辛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了。
而至此,陆嘉弥才终于抬了眉,风静一如流水无踪的眼,鸦翼般垂得温柔的睫,盛着一弯穿梭了千年的柔软烟波:“千年了,你还想做什么呢?”
分明已经不再相同,少辛神色却反而更厉,一时之间,竟也如同被迷惑一般随着当年的动作跃上了祭台揽住消失大半的陆嘉弥转回阶下,好在总算在陆嘉弥毫无变化的微笑里找回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一只下意识想要覆上陆嘉弥双眼的手也毫不犹豫掐上了她的脖子,一样近乎温柔的呢喃,却因了冷冽内容到底只翻得出入骨冰冷。
“你不是汀露。”
“可你不敢赌。”陆嘉弥知道这一句出口就意味着自己穿帮大半,可是她还是不得不说——反正从头到尾,她真正赌的,是少辛的不敢赌。
或者,说得更残忍点,她真真正正赌的不是少辛对汀露的认真,而是少辛对事业的执着——旁观者清,经历了汀露记忆梦境的她看得只会比少辛更深。当年尚且韬光隐晦的他都不肯优先汀露,更何况现在已经开始创业的他。
说起来,她能想到这一茬,还要多亏了月老——破镜重圆崖相见之后,他便将一切都告诉了自己,甚至连他已经无力掌控少辛这种隐密都透了出来,只为逼自己去救将离。
说实话,当时的她真的天真地以为月老说这些只是为了让自己是真的劝将离放下成见接受月老的苦心,其间最大的私心也就是劝自己主动牺牲以保下将离魂魄。
可是见了将离之后,她才彻底推翻了这个想法——事真情真人不真,进三分便要还七分……她真是从那个时候觉得人和神到底是不一样的。
即使神有了情,也永远不可能做人——因为他们还有无数的背负,永远也不可能和人一样不顾一切地把所有都奉献给情。
霖均如是,将离如是,汀露如是,少辛亦如是。
确认了这一点后,陆嘉弥反而放心了——别人且不说,至少在少辛这边,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了。
既然少辛的目的是复活汀露,那就让“汀露”回来好了——反正他目前最需要的不是汀露的回来,而只是“汀露的回来”。
而事实果然证明,她赌对了。
虽然时至此刻少辛仍维持着恨不能将她粉身碎骨的模样掐着她,但语气,确实是双耳可辨地软了下来:“你很聪明,知道用这一点来逼我。”
陆嘉弥维持着属于汀露的笑意,俨然一个无声的逼迫。
“只要你不再搬出这幅表情,我可以如你所愿。”就算最开始不清楚,有了这几句机锋,也足够他了然陆嘉弥真正威胁他的点了,即使骨子里仍十分想将她挫骨扬灰,少辛还是在语言上给了她答案。
已有了满意回应,陆嘉弥便也懒得再做伪装,悠然勾一个冷笑,便毫不客气地戳了回去:“其实你巴不得我给了你这个理由吧,让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再次放弃她。”
闻言,少辛的脸色立时垮了下来:“我容忍你的理由你很清楚,不要得寸进尺。”
“我倒是觉得,我要是你,我还巴不得你对我多得寸进尺一点,因为这样,起码意味着我还对你有掌控权,所以你才只能靠着这种方法小小报复一下我。”陆嘉弥笑得十分放肆,明明只剩半截身体,态度倒比少辛还嚣张几分,“所以你现在这么不耐烦,难不成是觉得对我已经没有掌控力了?”
“我没兴趣听你继续废话。”少辛也总算找回了冷静,再开口时明显理智了许多,“左右你是我的俎上之肉,什么时候杀你只在我一念之间,留你一命也无所谓。反正除此之外,你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了。”
“是啊。”陆嘉弥笑了起来,薄薄一线冷意落在刻意弯得夸张的唇线,不知为何,竟神奇地多了一丝诡秘。
“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