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果然来了。”度过初见时的讶异，至少在心境上今非昔比的陆嘉弥，或者说陆嘉弥的神魂恨快恢复了镇定，难得没有继续恭恭敬敬，而是牵了个突兀笑意，虽然那点薄冰笑意衬在彼此心知肚明的背景之下全然不见重逢之喜，而只有沧然悲哀，竟让将离也不觉恍惚眼前已非初出茅庐的人间少女，而是同他们一般久经浮沉的上古旧人。
“外面是不是已经全面陷落了？”陆嘉弥问得淡淡。
虽是问句，语意却是笃定，显然她也很清楚自己能在此时此地出现，应召的便只有那一个后果。
“是。封神局反叛，元老院捉襟见肘，人间已成妖魔之所。”将离原本应该好奇一下陆嘉弥异常的笃定，或者至少纠结一下为什么区区一个陆嘉弥就能从记忆乱流中唤醒她，甚至怀疑一下为什么一向恭敬的陆嘉弥会在三句呼唤间带出全然不同的立场及态度——然而此时此刻，她确实没有心思计较这些了。
“至于其他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一贯矜傲的女子难得褪了清冷外壳，面具之下分明有水色惊鸿一瞥，游移至唇，却又被她狠狠咬成一句苍白逼问，“他们联手了，是不是？”
虽然早在与月老交谈的细枝末节中猜出将离心意，并预感到了今时今日的不得善终，然而真正见识了她的绝望，陆嘉弥还是没有撑住心头复杂，语间不觉带出轻烟般悲悯：“是……”
“什么时候开始的？”本就血色混沌的袖角被攥得越发斑驳，而将离的声音竟还维持着惊人的冷静，虽然那在陆嘉弥看来早已是濒临破碎的瓷，一丝一缕勾连着柔软的毒：“你知道，对不对。”
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陆嘉弥哪里还敢装聋作哑，虽然她骨子里确实很想混沌过这个危险的话题，然而看着将离喑哑一片的神色，到底还是咬牙开了口：“从……刺杀少辛之后……”
“刺杀少辛之后开始……很好。”分明万籁俱寂，将离却恍惚听到了很多声音，热烈的，冰冷的，脆弱的，汹涌的……冰雪碎裂，血色浮沉，从终究松开的指尖开始，一寸一寸倒灌，嫣红的血流离在煞白的雪，烈烈的冰裂纹遍布这一副躯壳，并最终压迫得这一躯波涛彻底破碎，消融，流逝……
好在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继续说。”将目光自虚空中收回，将离的神色，到底回归了初见的冷淡——虽然骨子里，早已是谁都心知肚明的空茫。
“我总要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的傻子。”
陆嘉弥也定定看着将离，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这个一直以来都只被她当做人形外挂和活体八卦的师祖——认真地，平静地，甚至怜悯地，痛惜地……
一直以来，她都因为神器碎片而有着天然的立场优势，千帆过尽皆与她这个围观者无关，所以无论多么强大的仙魔，落在她的印象里也不过是一个承载了故人故事的轻飘符号，纵然有霖均少辛将离这样跳脱而出的鲜活，她也始终没有太多真实感，而仍只凭着自己先天的了解勉强对他们做个判断可亲可敬或可近，便从此将他们退为高高在上的水月镜花——霖均如是，少辛如是，将离亦如是。
所以，从始至终她对将离的态度都只是遥远的相信——相信她的实力，只因为她能够独自对抗少辛且能全身而退，所以也定能护他们万无一失；相信她的立场，因为她对他们最大的助力月老情比金坚，所以也定能对他们爱屋及乌——却从未想过全身而退背后是什么样的波澜壮阔，亦从未想过情比金坚之下是什么样的不堪回首。
可是说到底，将离也不过是个人。
是的，她还是愿意称呼将离为人，而不是神。
因为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人与神的真正分别，不是是否强大，是否智慧，而只是，是否有情。
其实就在数十天前，她就已经出了溯梦之术。当时的她已经魂体分离，肉身被那个不知何处而来的魂魄占据，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回归，魂魄又全然无法被展言看见，只能日复一日守在他身边拼死呼唤，她倒也想过通过验生石联系伙伴或是直接求助月老将离，然而无论她怎么试，验生石都毫无反应，那时，她才开始惶恐是不是少辛已经出手了——是的，直到那时，她仍未对月老有分毫怀疑。
可惜后续的剧情也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无数次尝试都失败后，走投无路的展言决心前往破镜重圆崖，为免“假陆嘉弥”攀附不休，便咬牙将她的肉身与“假陆嘉弥”一同封印，陆嘉弥虽担心出窍太久找到方法也无法再回归肉身，却实在放心不下展言，以魂魄之姿追随他前去，并在同样得知风月苑通道的真相后被琼涟的影子制住，礼物一般献给了守候许久的月老。
那一瞬，她恨月老甚至比恨少辛更甚——起码少辛从头到尾连算计都坦坦荡荡，而月老却自始至终，骗得他们所有人欣然入彀还要对他感激涕零……本该是最心怀天下的人，却反而与一心颠覆天下的少辛合谋……
可是，她无法怨他。
因为也就是那时，月老告诉了她全部的故事。
这一次，故事的开端是天地初立——上古之时，父神盘古分化天地，力竭而亡，父神逝后，由他化生的古神们四散天地各自修行，并在数万年修行间按着修行方式不同划分为列出神魔仙妖四族及后续创立的鬼人两族，六族分立后，由于修行手段不同，所需条件也不同，六族为争夺资源便屡生摩擦，当世最强的两位古神娲皇伏羲不愿天地失序，便倾毕生之力划分六界供六族居住，这便成了如今六界的雏形。
六界立后，两尊大神却因耗力太过，将六界留给剩余古神们分理后便各自羽化，其后又是万年，古神们兢兢业业建设六界，六族也各自潜心修行建设，不曾有过什么何者为尊的谬论，因而当时的六界一派富饶，最早的自我领悟听天由命派修行方式被废弃，开宗立派收徒授业成了主流，算是难得的一段平静了。
可惜万年之后，古神们开始各自羽化，六族新星们渐渐主管六界，不同于古神们单打独斗六界恣肆的无所谓态度，一直以来都在各自宗派中成长的新星们十分注重集体荣誉感，尤其是仙界，开始逐渐自认天地正统，将入道方式奇诡的妖魔视为异端渐渐不满。直到天地间最后一位古神也羽化离去，神魔之争便正式开始，并在数十万年间一步一步从冷战转移成了第一次六界大战。
不同于整体荣誉感非常强烈所以做什么都要成群结队的神仙，妖魔们从古神时期就喜欢自力更生，乍然被仙界大军侵入时甚至连一个完整队伍都组织不起来，所以想当然地大败，被斥为邪魔外道大肆绞杀，若不是还有些底蕴，险些就被直接灭族了，最后更是只能凄凄惨惨地龟缩妖魔二界不出——至于人鬼二界，人界因为修仙被强制绑定给了仙界，鬼界由于气氛与仙界不合也被打压得很惨，一怒之下便进入了妖魔阵营……当然结局自然也没比妖魔二界好多少。
总之第一次六界大战就这么结束了，并在仙界全面统治六界的背景下勉强有了几万年安宁，且由此孕育出了如今几个翻天覆地的角色——霖均少辛将离基本都是在这一时期化生的，只不过区别在霖均将离生于仙界，虽因为战力太强从小就被拎出去参战，基本上半生都泡在了腥风血雨之间，但好歹也算是扬眉吐气活着的，倒是少辛，虽然实力不逊二人，背景却差之千里，从小到大都活得万分艰难，纵有无上天资，却因为怕在长成之前被仙界抹杀而不得不遮掩实力拼死求生……所以实力基本持平的三人却锻炼出了全然不同的个性，霖均沉稳凛冽，将离招摇恣肆，少辛隐忍无情。
一晃数万年白驹过隙，三人均逐渐长成并开始进入各自的命运——霖均将离以战神之名扬名六界，却都因功高盖主最终黯然收场，一个被逼遁入风月苑不出，一个被逼流浪成了杀手，而少辛也在积累了足够实力后集结了妖魔之属准备反击仙界，并定下了计划从卧底开始……虽然卧底的结局，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总而言之，刨去少辛汀露的爱情线不谈，少辛的这次卧底总体上还是成功的。自胜利后便安逸了数万年的神仙们哪能敌得过卧薪尝胆数万年才卷土重来的妖魔们，何况他们还亲手逼走了两大战神，所以从开局便步步大败。眼看仙界也要陷入当年魔界的境遇，那些自诩清高的仙人们哪里还敢再清高了，纷纷丢了所谓颜面去求霖均将离出手，可惜都被二人断然拒绝——虽然霖均拒绝是因为汀露之托，将离拒绝则纯粹因为想要看仙界吃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