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弥:——月老还真是意外地坦诚啊……
她倒不是惊讶月老如此大剌剌就告诉了她一切,而是纯粹震惊本应该一派和谐的托孤者与被托孤者突然跑偏了画风成了生死大敌……难不成果然如她所料,将离也对不能阻止姐姐赴死的月老有怨?
不应该啊,之前几段梦境所见,她的表现都挺冷静睿智的,再者,看她主动靠近少辛报仇的态度。想来她也是清楚姐姐同少辛那段的,理应也清楚月老对姐姐的用心,按理说,就算心有怨气,也不至于大到月老都唉声叹气的程度啊……难不成其间还有什么要紧的隐秘?
她这么心念一转的功夫,来不及掩好的讶色便透了出来,教月老逮了个正着。不过他也没什么多的反应,承上启下地以肃然之色收了这段话,便明显不愿再提地将话题转到了灵雎宫几人的伤势来。
陆嘉弥虽不过凡人,却好歹也是多少年六界历史酝酿出来的,听月老转提起灵雎宫几位长老,便清楚他的嘴是撬不开了,怏怏了一瞬便也聪明地随了月老转了话题,规规矩矩纠结起了几人的修行问题。
月老本是意味深长的眸色便是幽幽一淡,一痕笑意渐次翻出风平浪静来。
能见好就收,也能适时装傻,倒是个不错的性子。
看来,那丫头,还是颇有几分先见之明的……
这些涉及了陈年旧事的心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不过离了这些好生提点一下那姑娘倒也不是不可以——左右这姑娘的性子很合自己心意……
因了身在建木,风月苑中素来不辩日夜,时时刻刻是一副清冷夜色,每每朔月不见好月才有一日灿然,今夜自然也不例外,他们这杂七杂八说了许久,仍是月至中天的模样,那点因了离得近而来得越发清冽的月光落在处处绿意间,竟也有了几分呼吸般缠绵脉动,看得陆嘉弥又不觉一道长叹。
而至于为什么方才还认真倾听的陆嘉弥这会儿却突兀专心望月,便还要追溯到月老方才轻描淡写的一句了。
“好了,正事说完了,接下来,也该轻松轻松了。”
陆嘉弥一时便有些傻眼——画风呼啸得太快我有点接受不能啊,你说你哪怕这会儿木着脸说一句正事完了我们来秋后算账吧我都能努把力接受,你这突然转型古装轻喜剧来个心理咨询我好方啊……
偏偏一直睿智无双的月老此时却好似情商放假,理也不理陆嘉弥心间的惊涛骇浪,还煞有介事地温软了眉眼补充了一句: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陆嘉弥眉心微妙地一抽,嗫薷了半天也没翻出此情此景下合适的回应,倒是越建设越心虚了——她好像在月老这儿没什么黑历史吧,那他怎么一副笑里藏刀的表情……
思到此处,眉心恍然地一跳,难不成是柳千牵秋后算账把初初见面时自己设计了她的事对月老告状了?柳千牵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单看着陆嘉弥变化得丰富多彩的神色,就能猜到她此时所有的思考估计都集中在了鸿门宴方面,月老于心底无奈一叹,好生反省了一下自己不做铺设就直接换画风的错误,还是折中地翻出来一个清淡的浅笑略做了解释:“举凡梦境类法器,均是对人的心念做手脚,尤其是心理脆弱或心思复杂的最是好下手,这神器碎片安静这么久了,这会儿突然发难,不可能没有原因。”
陆嘉弥定定看了眼前努力调整回不至于太冷淡也不至于太慈祥的温和之色好让她安全过渡的月老,一时间,心间竟颇有几分复杂。
一直以来,即使有着风月苑梦境的保证,她也很难将面前凛冽庄肃的仙人同柳千牵口中那个逍遥任性的老顽童联系起来,反而因了月老那般凛然于世的气度,对了他比对着少辛还谨慎,言谈举止都恨不得铺设出十几个场景让柳千牵视察,不失礼才应用起来,无形间对月老竟比展言他们对月老还尴尬,想来月老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借了机会想同自己交心一场,哪知道又出了岔子,倒是一时令两边都束手束脚了起来。
不过,也正是如此,陆嘉弥才总算在他今夜这番神色间渐次放松了心神,到底对月老了解了几分。
木石尚且各有不同,万物之灵的人自然更是千人千面,而作为人中之人,仙妖神魔们更是分支得枝繁叶茂,并且天长日久之下难免再生领悟并随之再生分支,这般算来,月老这对亲友春江花月夜对敌人秋风扫落叶的态度便也不是很诡异了……
抬头将月老神色又细细过了一遍,陆嘉弥本是三分沉郁的神色乍然一松,眉目倏忽一转便翻出三分笑意来,小狐狸样颇有几分让人莞尔的得意:“前辈有后悔的事吗?”
“所谓神魔,也不过活得久些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后悔之事?”月老也微一弯眉眼,只是眸中隐约翻出了三分讽刺,“若一个人一辈子不必后悔,那么他只会是世上最可悲的人。”
陆嘉弥转脸定定看他。
“一生不必后悔,要么是懦弱无能到从未好好过过这一生,要么,便是心狠手辣到不必过完这一生。”月老仍是那般似笑非笑的模样,眉目间隐隐浮起了几分锋利剑光,一刹那似又褪了温和皮囊重回当日一剑萧然的冷厉,奇异的是,陆嘉弥对着这样的月老却竟比之前还放松,连带眸中郁色都松快了几分,然而后续的出口却仍是颇为凛冽。
“第二个问题,前辈可有怨过什么?”
月老回看她一眼,方才还冷冽的讽意一收,便端出温和一笑来:“怨己有,怨人无。”
陆嘉弥眉目便乍然一颦,若有所思地又摸了摸下巴。
“怨天怨地,俗人所为,怨亲怨友,小人所为,怨尤自己,蠢人所为。”话音来得淡淡,落地却是千钧,月老抬眉再溜一眼眉目深颦的陆嘉弥,一句话落得意味深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陆嘉弥的神色明显一变,沉然间隐约几分郁气挥之不去,细看来,却好似又隐隐蕴了几分欢喜,而这最后一个问题,便也随之落得温柔了些。
“第三个问题……前辈……”
哪知道,这一次,她连问题也不及问出,就被月老毫不客气地以掷地有声的一个字打断。
“傻。”
陆嘉弥眨了眨眼,居然还有了几分欢喜。
果不其然,月老随后的开口,都来得幽幽落得沉沉:“有烦恼,未必就意味着有麻烦,等你到了连烦恼也没有的时候,那这一世,也差不多完了。你如此,他们也如此。”
陆嘉弥被这么狠狠一斥,眉间现出了苦笑之意,然而除此之外,那点郁色却都消了个干净。
这三个问题,是陆嘉弥所有的担忧,也是月老对她最好的回答。
能否无悔,能否无怨,能否无嗔。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她对于未来仍然是担忧的,而且,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相依间,活得越发地惶恐,少辛出现之后,更是酝酿到了病态的胆怯,尤其在展言那一番话后,她虽然想着朝偿愿夕可死矣一时冲动答应了下来,却也就此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倒不是有多冲动暴躁,而是,已经到了快把自己折磨疯了的反反复复。
的确,这世上,除他们之外,恐怕再难有其他人如此对她不顾一切,而也只有他,明知只是昙花一现也要许诺自己一个逍遥自在,如何能不令人感动呢?
可是她就是怕,入了骨子的那种怕,把一切软弱加起来都不够比拟的怕。
她想,就是这样这样好的人们,她才不能带着他们同归于尽。
可是月老却告诉她,要她欣然接受。
这世上没有人能无悔,若不是懦弱到永远要靠着别人走好每一步才能落脚,便是狠辣到没有一步能牵动心神,她自然不愿他们成为这两种人,所以一定要将这选择留给他们。
这世上也没有人能无怨,她怕他们最后为了自己当年的出手怨天尤人,殊不知,她这样只会迫得他们生出怨恨,怨天地不公,怨命不由人,怨无能为力,最后一辈子消磨在怨恨中。
这世上,更不会有人无嗔。人生在世总要有所烦忧,也就是因为这些有关风花雪月柴米油盐的烦恼聚集成了一个人最真实的喜怒哀乐,而如果连这些也没有了,不过也就是栩栩如生的冰雕罢了。
而陆嘉弥,能够决定的,只有自己是否能无悔无怨无嗔,而不能永远代替他们选择是否无悔无怨无嗔。
而她,其实也一直是清楚的……
“你只是怕承担吧。”月老淡淡溜一眼神色复杂的陆嘉弥,毫不犹豫地一句戳心,“怕面对或许不好的结局,便索性连结局也不要吗?”
陆嘉弥便是叹了气低头,虽是颓丧,却也乖乖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