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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奈何正良辰 迟栖烟. 3666 2024-07-07 09:20

  北斗逆位,太白倒行,似将天地烈势尽汇其中的剑光沧然落下,星河流转迎亘古睥睨,刹那迫得整个世界隐现古老哀声——恐怕如果天地有灵,也毫不会怀疑自己会崩毁于这一剑之下。

  然而,那近乎倾天的一剑,却到底没有落下。

  就在星河之光全黯的刹那,琼涟的影子飘然上前,以蜉蝣之姿直面憾天一剑,寥寥数字,便迫得将离生生收回了这已倾出大半的剑势。

  “这个世界,是真的。”

  话音方落,便风止云静。

  剑气所化的血色异兽被迫敛回将离袖底,只余万丈恶浪不甘咆哮,被剑光蔽去的星流匆忙涌入混沌天幕,小心翼翼遮掩回沧月千里——是的,这一剑已然隐含天地之力,具更易乾坤之能,纵能强行收回,余力仍会缠绵许久,将离能把它收到只余天地异象便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饶是如此,撑了剑屹立原地的将离仍是十分狼狈,面色苍白至青,唇畔也多出数道殷红血色——毕竟是用了毕生心力的一剑,又是在喷薄当口被生生收回的,纵只七分反噬也够她受一阵子的了。

  然而,此刻的她却已经完全没心思计较自己的伤了——如何能相信,如何敢相信,所有她曾以为过的东西,还有所有她曾相信过的人,全都变了。

  偏偏那影子还在继续说,无悲无喜的话,却平平静静地,一刀剜心。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真的。”

  一开始……就是真的……

  如果这个世界是真的……就注定意味着,她曾相信过的一切,是假的了。

  而她真的曾以为,这世上,至少他不会骗她。

  将离觉得自己是该哭出来的,可是总有什么堵在心口,教她撑不出一个无所顾忌的哽咽,甚至于连那句本该凄厉的诘问,也只是柔软,剥了皮拆了骨,只留一滩腐朽烂肉的绵软。

  可惜现在看来,一切真的只是她的以为。

  欺骗是真的,利用是真的,舍弃也是真的……如今看来,他对她唯一的真,竟也只不过那些她曾无数次想起却始终不肯深思的问题。

  为什么要以归墟通道的存在迫自己自封千年不出?

  为什么要以灵雎宫的毁灭来抹杀罗刹地的存在?

  为什么要以无心琴的旧诺将自己绑在陆嘉弥身边?

  多么可笑。

  明明这么久以来都只愿意不知道,愿意不相信的她,偏偏真的仅凭那影子一句话,便醍醐灌顶了很多她曾经想不到,或者说不愿想的答案。

  ——因为归墟通道是只有他和她知道的秘密,他笃定她会为了他,选择永远闭口。

  ——因为灵雎宫是她时至现在还心存希望的象征,只有连这个也打碎,才能逼她不再奢求。

  ——因为陆嘉弥是最好的帮他引来注意的棋,他需要一个最不会背叛的人守住她,以免有人搅扰到他真实的计划。

  或许还有很多的为什么和更多的因为,但是将离已经不想再想下去了——她已经输了。

  不是输在她不够聪明,只是输在她从未怀疑——而只要她不再那么相信霖均,她便能轻轻易推理出了一切他对她的欺瞒与利用。

  不是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明明有机会对夙修元蘅斩草除根却屡屡留情。

  不是没有纠结过为什么逗留星辰巨柱那么久却不肯给自己一个消息。

  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明明深知仙者不得插手人间太多却要对元老阁定下生死之契。

  可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他都会有解释,自己只要等就好了。

  而她现在也确实等到了解释——虽然,每个都与她的幻想背道而驰。

  因为只有独自行动,才有机会守住秘密。

  因为只有搅乱人间,才有法子减少瞩目。

  因为只有戳破幻想,才有理由丢弃神司。

  因为只有拖住了天下间唯一能奈何他的她……他才能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啊……她于他而言,不过如此。

  而她却为了当她不过如此的他,明明有能力执棋的,却还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做了千年的棋。

  “他在哪?”将离不知道此时的她该是什么心情什么态度,只记得还要咬牙撑住波澜不惊,一字一句从牙关磨出酝酿了太久的质问,虽然那份凛冽,落在此时此刻,也褪色成了苍白的幻梦。

  “不要怪他。”

  然而影子的回答又出乎了她的意料,难得认真的模样,却一字一句,嘱咐她,不要怪他。

  将离便不觉笑出了声,虽然那笑容看起来也只如开始碎裂的琉璃,明明已经淋淋漓漓却还要拼死撑住波澜不惊:“为什么?”

  “我不能说。”影子又摇头了,难得一点笑意,也是落雪成白的寥然,“我只能告诉你,这样,你才不会后悔。”

  “就为了这个?”将离也笑了,只是不如影子的流水无痕,她的笑,每一寸,都自肺腑而来,牵连着血肉,缠绵着火焰,一寸寸烧碎外层的壳,誓要将那滚满血肉的冰裂纹遍布这个早该焚毁丢弃的躯壳,“我这一生可以后悔的事多了,凭什么为了这件小事浪费?”

  影子还是笑,却隐隐约约又带上了初见时惊鸿一瞥的悯然:“你会的。”

  将离本想回些什么,默然许久,又确实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点,只能继续自虐般的沉默——是啊,她会,从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永远都会在他身上后悔。

  “我要转世了。”一瞬沉默之后,影子幽幽又开了口,苍白的笑容轻飘飘坠落湖水,险些令将离恍惚是一寸鲜血流离于煞白寒气,顺着永无停歇的流淌,一寸一寸,褪色,消融,流逝。

  将离没有回她——现在的自己,嫉妒一切求仁得仁。

  “霖均前辈曾问过我,为什么想做个人。”影子转头看将离,明明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眼,却好似一场细雪,飘飘渺渺落进最深的心底,“我说,我想看更多东西。”

  “可你继续做灵也能够看很多……”不知为何,将离竟也蛊惑般接上了他的话。

  “他当时也是这么问我的。”影子不觉一笑,薄薄一寸暖光,从睫羽轻巧坠落,淋过倒映着夜色的眸,坠到了唇畔的一折雪白,“我说,因为,那样看得太高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将离眼底遽然掠过一丝水意,可惜不过一瞬,便被她抑回了眼底阴影。

  “我想看到的,是最普通不过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这样的话,做个人就足够了。”手足已经开始消散,影子幽幽低眉,隐约哀色扶摇一瞬,便黯成沉香燃尽的柔和倦色,“我曾经很多次地想过,是不是所有人都站在了自己想要的高度,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故事……而如果没有站到自己想要的高度,该怎么样才能看到自己想要的……”

  将离依然没有答,却是转头看起了天——被自己方才一剑所带的夜色,已经开始渐渐退去了,已经有了人魂的影子,无法再停留了。

  “我还曾经很羡慕站在最高处的人,因为觉得他们可以什么都有……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影子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淡了,却还是如毒如蛊地在将离耳畔萦绕不休,“……站得太高,就定要看得很高,看得很远,而只要看到了,痛苦就来了。”

  此时的天地已彻底消化了那骇人的灵力,那片刻之前还占去大半天空的夜色,也从天际开始,渐次黯淡消融,流逝,显露出暗色之下真实的天青水碧。

  “我只是在想……那些站在高处的人,本应该很容易就看到很多事的……可是,到底是什么蒙住了她的眼,让她连本该看清的一切……都不知道了……”

  而随了这个世界恢复原貌,那道和她一样不属于此的影子也彻底不可见了。

  自始至终,她未有半字提及霖均,却字字句句都仿佛在为他辩驳。

  而将离只是定定看着那抹影子消失在长夜退去前的最后一抹黑暗,眉目无悲无喜——无论那是将死之人发自毕生经验的忠告,还是只是天翻地覆前迷惑她的说辞,甚至于,这一切的一切是他的处心积虑还是他的苦心孤诣,都无所谓了。

  确实,在最初知道这一切与他有关而自己无形中助纣为虐这么多年后,她是断断不愿相信的,甚至不惜毁了这个所谓的现世来保住风平浪静——就像她从来没有知道过一样。

  可是,她终究放弃了。

  不止因为她不愿毁去这个真实的世界,连累更多无辜的人,也因为,她不该是,不敢面对现实的人。

  如今想来,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起码还能留一个秋后算账的体面。

  如此算来,她倒是还应该感谢霖均,至少在结局之前,他还给了自己一个发现的机会,为自己留了一点反目成仇的颜面,不至于带着自以为的圆满走向结局。

  只要她来,他便还能赐她一个真相,一场结局。

  仁至义尽。

  冰冷唇线总算迫出微笑弧度,分明是柔软的一笑,却生生被她咬出了业火般的炽热,仿佛如此,便能将流离入血肉的寒气,熄成红尘过后一川残烬。

  如你所愿,霖均。

  既然你希望你我不过如此,那我,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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