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着实好奇柳千牵怎么会在此时出现,但他们也知道这不是追究的好时机,因而只在落地一瞬默默以眼神询问了一下故事背景,便在柳千牵严肃到了无暇他顾的面色中自觉保持了沉默,默默看着柳千牵方一腾出身手便恭恭敬敬对着将离拜了下去:
“第七十三代风月苑之主,霖钧门下弟子柳千牵,拜见将离前辈。”
而总算被确认了身份的将离,也并未因为被行此大礼而有所欢喜,明明是矜傲到了骨子里的人,在柳千牵算得上冒犯的一串救人行动中也一直只是颦了眉看着,甚至分明因为看到柳千牵身畔的诡异流光而面色一变,却也冷静地将变色控制在自始至终的默然,直到此刻柳千牵明明确确行礼谢罪,仍然沉默着不曾给出多一句话,一时间,倒是叫本就心绪复杂的展陆二人又添了几分狐疑。
显然早就对将离的反应有所预料,柳千牵虽是第一时间一声长叹,面上明确现出了为难之色,却也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牙一咬眼一闭,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托出了掌心的一物。
“这是师尊嘱咐我务必送到前辈面前的……他说,见物如晤,前辈,该履行诺言了……”
“诺言……么……”
分明眸中已隐有鬼魅浮动,婉转一瞬却又猝然转回淡然,上一刻还剑拔弩张的将离此时已端回一副矜傲冷意,若有所思地唤过了那枚物什,只在眉宇之间泄了三分掩饰不及的冷意,流转一刹迫得本已安然一旁的陆嘉弥都是悚然一惊,只是顾虑到此时场景,颇为侥幸地狠狠掩饰了过去。
不——应该不至于的……
就算将离仍然不满月老甚至还对他深有怨气,看在几千年相交的份上,也不至于在他的唯一徒弟面前泄底吧……何况,将离也应该清楚,能让月老抛了面子劳烦过来的,必然会是正经大事……大事面前,她也不可能轻重不分吧……
所以……她……
这个怀疑一出,柳千牵勉强端着的冷静便凋了大半,好不容易余下一半,也随了整个人微微发颤,好歹她还记得将离就在不远处没表现得太严重,不过饶是如此,也足够一旁的展言又是焦灼又是无奈了——陆嘉弥可是在看到将离眼色之后才变色的,变色之后又迅速装回平静时不时偷看一眼将离,猜也能猜到她所惶恐的事务与将离有关了。
然而将离实力那么强,若是此时贸然传音,让将离探出什么不对可就麻烦了,因而虽然心底已经心急如焚,面子上也仍是端了无懈可击的淡定,倒是教一旁咬牙的陆嘉弥一怔,默然了好一会儿才抱歉般将自己发颤的手安慰般地叠上了展言的手。
陆嘉弥展言的一段对手戏虽然也来得步步惊心不过因了自始至终只在眉梢眼角袖底指尖,因而并没有翻出什么风浪,此时此刻的将离,满副心神仍然放在那件已经去了封印显露本形的物什上,指尖落得寸寸缠绵,面色也随着指尖婉转越来越冷。
细看来,那也不过是一把古旧长琴,非金非玉非石非木的琴身颇为讲究地琢成伏羲式,粗粗看来也能觉出古朴大气,然而除此之外,也一无所有了。
这架琴,竟然是一把无弦琴。
只单如此恐怕还不至于令所有人失神至此,毕竟几人间最是单纯的陆嘉弥展言那也是在少辛威势下来去一圈的人了,怎么也不至于被区区一把无弦琴惊到如此……真正让陆嘉弥甚至展言心惊的,其实是那把琴上那熟悉至极的铭文。
铭文本身并没有什么奇特,不过就是记了此琴的名字“无心”罢了,那篆刻铭文的字迹,才是令陆嘉弥展言乃至将离齐齐变色的原因——那个字迹分明和太辛山中所见的少辛字迹一模一样!
而陆嘉弥记得,那把琴,在尚未有铭文之间,是出现在汀露身边的……然而,就在她惊骇张口忍不住问出声之时,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下意识转头,她就对上了沉了眉目对她幽幽竖起一根食指的柳千牵,而她的口型分明是一个嘘字。
这个动作一出,原本看在陆嘉弥神色而蠢蠢欲动的展言刹那也就安静了,于是,在这么一片诡异又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下,柳千牵重又开了口。
也许是得到这把琴时早在月老那里做好了心理建设,此时她也始终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冷静,冷静到,甚至令人觉出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师尊说,虽时过境迁却不能事随时移,所以,万望前辈负起责任了,莫要让当年的悲剧重演。”
此言一出,陆嘉弥指尖刹那一紧,将离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刹那爆出一刹寒气。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明明看出将离已有怒意,柳千牵却仍是波澜不惊模样,恭恭谨谨的一拜却分明已有几分逼迫般的冷意。
“前辈,请莫要食言。”
这下,连展言背上都沁出了细汗。
因为此时的将离,竟然是眉目一弯,渐次勾出了一个冶艳笑意来——虽然他并未见识过将离的变色能力,不过仅凭着此时那掩抑不住的凛冽之气也足够他发散思维到一些无可挽回的后果了。
展言那边还只是猜测,陆嘉弥这边已经是彻底惶然了,有过梦里男主角打底的自然知道这是将离发飙的前兆,当下也顾不得柳千牵的警告和将离可能的窥视,咬了牙就对柳千牵传了凛冽一喝:“你疯了?”
柳千牵动作不变,传音却放得清冷非凡:“我自有打算。”
“那也不能这么直接啊!”眼看着将离神色越来越沉,陆嘉弥传音里声音都颤了,之前是完全没料到柳千牵会突然出现,背景又正好是将离的赶尽杀绝,他们猝不及防下才专心脱身忘了关心其他,更不提把月老和将离的矛盾和盘托出了。这下可好,柳千牵虽然带的是月老的吩咐和信物,却似乎完全不清楚将离月老的嫌疑竟还以汀露的信物催逼,偏偏将离也不是什么古道热肠的人,还对月老颇有不满,如今还对上了柳千牵这种态度请求,这后续的结果可想而知……早知道自己就应该早早给柳千牵交底的……
明明对着心急如焚的陆嘉弥,柳千牵的态度却仍是可恨的冷静:“你还能看到梦吗?”
“嗯?”不料她难得的回应却是问这个,陆嘉弥颇是一怔才勉强应了一声,而后很快顺应时势地转成了担忧,然后更进一步地发展为更为深刻的劝说,努力想说服柳千牵冷静行事,“这个不是重点吧……将离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你别这么冲动……而且她和月老也没有那么……”
然而柳千牵幽幽续上的一句却刹那将她余下的话憋回了喉咙。
“叶希出事了。”
陆嘉弥展言齐齐一颤,蓄势待发的怒意被震惊生生截下,只能可笑又可怜地压抑在慌慌张张的一泓平静下,看上去,颇有几分惨淡。
“叶希失踪了,验生石暗了大半,红线也被截断了,唯一能找到他的夏珊柠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了,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陆嘉弥展言下意识看过去,却只对上半张冰冷眉眼。
“所以我来不及了。”
柳千牵终于抬头,也是近乎惨淡的一个笑。
“我没那个时间小心谨慎了。”
陆嘉弥展言面色都刹那褪成了戚戚——和云拂格休他们断了联系也不过数日,哪料到这数日之间就如此波澜壮阔,本以为已经相安无事的神司倒戈相向,本以为能救人水火的将离立场暧昧,甚至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叶希夏珊柠也双双出事……一个生死不明,一个背道而驰……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就在他们为这消息黯然神伤同时,将离的心理建设终于完毕,理也不理仍自心绪纷繁的众人顾自开始爆发,倒是从另一个角度逼得他们及时丢下了自怨自艾。
“好一个霖钧,好一个月老。”
她的爆发可不比陆嘉弥展言,怨气冲天也只敢咬牙压抑在方寸冷静,指尖一挑牵出重重华光刹那覆满掌心无弦琴,眉目一弯间已将身形转为凌空而坐,左手运指如飞将无弦琴按在膝上,右手却落得轻描淡写俨然绢上着墨,温温柔柔抚在了空旷琴面之上,惊鸿一瞥甚至还能看清那分明完美无暇的指法。
“好一个……旧诺。”
分明是无弦之琴,然而在她指尖飞旋之刹,却分明有昆玉之音随玄光流转而出,轻轻易于所过之处爆出重重龙卷,迫得一旁的柳千牵三人都一时扭曲了脸——然而奇怪的是,明明已酝出如此磅礴气势,指尖法诀也已带出玉山倾颓般雄宏威光,压得展陆二人都不得不撑起了护体之术,柳千牵却依旧咬牙盯住她,顶着她迫人欲窒的睥睨之势爆出了又一道挣扎:“他说代价前辈你知道!”
“代价?”已近爆发的将离竟好似真被这没营养的一句话劝住,信手几道扶摇将身侧的银色龙卷拽回掌心,眸中隐约业火刹那狠狠熄成唇畔冷笑,惊鸿一瞥之下甚至还能从中看出三分颠沛痛意来,“他肯松口了?”
此言一出,方才如何威逼都自八风不动的柳千牵总算将半口气松全,酣畅淋漓一叹间甚至已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欢喜:“师尊早说了,只要前辈敢要,他便敢给。”
“只要我要,他便给吗?”对了这句怎么理解都似乎带了几分暧昧的话语,将离的态度却全然没有与之相配的温情,反而在眉目流转间露出了几分厌恶之色,“真是慷慨。”
而这一次,饶是柳千牵也不敢再接这危险的茬了。